鬱九初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說:“還真不能,因為就沒有什麼好的事。我可以告訴你,一件都沒有。他經曆過的最好的事,就是他被惡作劇潑了全身的水的時候,有人路過,給了他兩張紙巾。再就沒有了。你說好事,不如你現在說一說,有什麼事,是他應該記住的呢?”
鬱父張了張嘴,再說不出什麼。鬱九初就繼續說,繼續講這個故事。
一共九張照片,他一張一張地說。
九篇日記,明顯可以看出這個孩子的一生:
他沒有父母的寵愛,他和他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他的同學嘲笑他,他的父母無視他,他過得很不好,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來到這個世界上。
日記的字裡行間都充斥著苦痛,像是泥沼一般,抓著人的腳不放手。
他的內心有著巨大的空洞和不甘,他不知道該怎麼填滿,他努力想要討好人,但總是事與願違。到了後來,他深陷在一個問題裡,那就是:
為什麼自己是這麼差勁的人。
說完了最後的那張照片,鬱九初就合上了日記本。
演播廳裡特彆安靜,隻有一些機器發出的微小的轟鳴。在鏡頭麵前讀這個筆記本,把所有的痛苦、偏執和陰暗都展現給彆人看,是需要勇氣的,可是鬱九初始終很鎮定。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他摸了摸筆記本的封麵,說:“我猶豫過,要不要把這個日記本公開出來,給大家看。後來我想,就公開吧,因為做錯事的,從來都不是筆記本的主人,他沒有做錯任何事。現在,大家就知道他是怎樣長大的,也是怎樣被毀掉的。“他的生活,總是被要求,總是被否定,總是被打壓,總是被批判,總是被忽視。他搞不懂,父母肯定是愛孩子的啊,父母當然是愛孩子的,那問題出在哪裡呢?為什麼會讓他這麼痛苦?隻可能出在自己身上,一定是自己不夠好,自己太差勁了,才會經曆這一切。他搞不懂,他隻能這樣想,為自己的生活找一個解。
“這個節目之前發的微博裡,有一句話我覺得說的很對:‘你成為了現在的樣子,都是因為你父母的教育。’的確,他變成後來的樣子,是因為他的父母。他過的是這樣的生活,他敏感,缺愛,沒有安全感,他不相信自己值得被愛,他不相信自己有優點,彆人給他一根火柴,他都恨不得還給彆人整個世界。他長大了,他不是當年的那個孩子了,可他又永遠都被禁錮在了當年的那個軀殼裡麵,他始終是那個摔倒在地,沒人抱他起來的小男孩。
“他的父母從來不覺得自己錯了,他們怎麼會有錯呢。他們已經給孩子飯吃,給孩子衣服穿了啊,孩子不是活得好好的?還要他們怎麼樣呢?等孩子長大了,不就是應該孝順父母,不就應該為他們貢獻出一切嗎?所以他們送他到娛樂圈,想借著他提升階級;他們撬開他日記的鎖,想榨取他最後的剩餘價值。
“我現在站在這個節目裡,讀他的日記給所有人聽,揭開他的傷疤給所有人看,我隻是想告訴那些和他有同樣經曆的人:‘父母都是愛孩子的’,這本身就是一個謊言,不是這樣的,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愛孩子。我尊重這個世界上的母親,她們為了將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非常辛苦,但那些糟糕的人不會因為他們成為了父母就變好。世界上就是有一些糟糕的父母,他們不愛孩子,他們隻愛自己。
“而你,你並不糟糕,你已經很棒很棒了,能走到這裡,你已經是最好最厲害的人。你需要做的,就是拋棄那些給你帶來負麵和痛苦的過去,往前跑,向前跑,去擺脫那些如影隨形的張牙舞爪的影子。你要相信:你值得幸福,你值得被愛,你值得擁有所有的一切。
“如果跑不動了,你需要幫助的時候,可以來找我。我會成立一個公益心理熱線,為那些在黑暗裡獨自奔跑的人提供幫助。”
“那就……這樣了。”鬱九初最後道。
演播廳裡已經有了一些細小的抽泣聲,來自工作人員。鬱父鬱母在鏡頭前麵,兩個人都是神色呆滯,一句話都說不出。
鬱九初站了起來,他想起身離開,主持人慌忙道:“九初,你先彆走,你——哪怕做了再多的錯事,他們終究是你的父母啊!你現在很好,不能選擇原諒他們嗎?”
“不能。”鬱九初坦坦蕩蕩地說,“我感謝他們給我的生命,感謝他們的養育,從半年前開始,我每個月都給我父親的賬戶彙入了500元錢,這是我身為人子,需要儘到的法定贍養義務,我不會逃避,但也僅限於此。”
鬱父猛地抬起頭:“500塊錢夠做什麼?你明明那麼有錢,你憑什麼,現在你發達了,你就想甩開我們,你憑什麼——”
話說到這裡,他才意識到直播還在繼續。畫麵裡,他的臉非常猙獰。
鬱九初完全無視了他,繼續對著鏡頭道:“我不會原諒的。這也是我想對所有有相同經曆的朋友們說的最後一句話:你們可以不原諒,你們可以有恨的權利。”
話說完了,他轉身離開。
龍殞和小林站在一起等他。
龍殞什麼都沒說,隻是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走出演播廳的時候,發現外麵下著蒙蒙的小雨。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場雨之後,天氣怕是要更涼一些了。
而那洋洋灑灑的小雨裡,站著很多很多的人。
大多數都是姑娘,還有一些是男孩子,大家站在雨中,安安靜靜的。
小林跟他說過會有粉絲來接他下班,但鬱九初不知道,會是這麼多的人。
她們之前都在用手機看著直播,現在有些人的眼睛還是紅的,有些人的臉上儘是淚痕,有些人尚還在小聲啜泣,還有一個姑娘,她抱著旁邊的人,埋在對方的肩膀上,幾乎是嚎啕大哭。
看到鬱九初了,還在掉淚的人就抹去了眼淚,還在悲傷的人就帶上了笑容,她們擺出了一張開心的臉,她們對鬱九初笑,對他說:
“哥哥,下班快樂。”
“哥哥,快回去好好休息吧,辛苦了。”
“餓不餓?鬱哥等下讓手總帶你去吃宵夜吧!”
“謝謝你們,還不餓。”鬱九初說,他從口袋裡翻出紙巾,走了過去,走到人群中,遞給那個前幾秒還在嚎啕大哭,現在卻好像一切都沒發生的姑娘。
他溫柔地說:“彆哭了,你們女孩子,哭了就沒那麼漂亮啦。”
女生一邊掉淚,一邊攥緊了他給的那張紙巾,終於,她鼓起勇氣,道:“哥哥,謝謝你。我爸媽……我爸媽他們也是不好的人……我……我一直以為,是我自己不夠好……”
話說到這裡,她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再說不下去了。
鬱九初傾身向前,給了她一個抱抱,撫了撫她的後背,隨後看著她的眼睛,對她說:“我知道的,這很難熬,你已經很勇敢了。你走到今天,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特彆特彆地厲害。所以,以後也要好好的,好不好?”
姑娘一邊哭,一邊點著頭,她說“好”。
以後也要好好的,她記住了。
站在她旁邊的粉絲鼓起勇氣,上前一步,她說:“哥哥,你講的故事,那個孩子後來怎麼樣了?他還好嗎?”
鬱九初就笑了。
他說:“他很好。”
前幾天的那個生日,顧涇他們推來蛋糕的時候,鬱九初吹滅了蠟燭,也許了人生的第一個願望。
那個願望,他代原主許的。如果原主的靈魂還在,他希望過去的一切都不再束縛他,壞的記憶不再追趕他,他能有一個新的,好的開始。
現在,鬱九初看著這些關心他的人,他說:“讓我們祝福他開開心心的吧!”
所有的粉絲們都點著頭,她們紛紛說道:“希望他健康快樂。”“希望他無憂無慮。”“希望他每天都能笑出聲。”
太多真誠的、不摻假的祝願了,這些話語足夠帶著願力,穿過雲層,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另一個世界裡,醫院的病房中,一個年輕人突然睜開了雙眼。
坐在病床旁邊照顧他的是個中年人,這時候就跳了起來,激動地叫道:“小鬱,你醒了!”
年輕人看了看周圍,又把手舉到眼前看了看,神色有些迷茫。他說:“我,我怎麼了?”
“你被雷給劈了啊,不過沒焦,簡直是奇跡啊!醫生說你啥事兒沒有,就是昏迷不醒,昏了兩天了呢。劇組就讓我在這兒守著你。”中年人眉飛色舞地說,“哥給你說,這就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回頭咱叫個1818黃金眼來報道一下,什麼‘小夥被雷劈後全身而退’,你這不就紅了呀!等著哈,哥給你叫醫生去。”
說著一溜煙跑了出去。
男孩子從病床上掙紮著爬了下來,找到了一麵鏡子,照了照。
鏡子裡是一張很熟悉,也很乾淨的臉。
他笑了笑,鏡子裡的人也笑了笑。
真好啊,他還有再一次的機會。
他呼吸著,覺得這裡的空氣都很香甜。
他對著鏡子,在心裡說:謝謝你,我召喚來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