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午後兩點半, 翻台率接近於零,池棋把【暫停營業】的標牌掛出,薑妤笙收拾好後廚的衛生, 脫下廚師帽和口罩,終於有時間鬆一口氣,關心一下一整個上午都沒有音訊的莊傳羽。
她發微信問她:“還沒有起床嗎?昨天怎麼樣呀?”
莊傳羽不知道是不是還在睡,好一會兒沒有反應,薑妤笙收起手機, 準備去洗手間洗一下臉暫作休息,莊傳羽的語音通話請求忽然進來了。
薑妤笙臨時改道,去到了二樓無人的窗邊。
“醒啦?”她噙著笑問。
莊傳羽聽上去悶悶的:“嗯。”
“怎麼這麼沒精神的樣子?你也喝多了嗎?”
莊傳羽不回答, 隻關心:“你們昨天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了?”薑妤笙顧左右而言他。
莊傳羽不吃她這一套:“彆裝傻, 就我問的那個意思, 你肯定懂。”
薑妤笙失笑, 笑過後,坦白答:“沒有怎麼樣,就是聊了聊, 知道她當年為什麼說不認識我了。”
“為什麼?!”莊傳羽音調瞬間提高,整個人都好像精神了起來。
薑妤笙垂下眼瞼,輕撫窗台上仙人球的軟刺,半晌,輕聲說:“因為她也有她要背負的枷鎖, 不得不承擔的責任吧。當年她回北城的機會,是她媽媽千辛萬苦為她爭取到的,她媽媽那邊的親友, 都不希望她和鷺城這邊的人再有聯係,她媽媽在她回北城之後, 就積勞成疾,生了重病,她沒有辦法不答應、辜負她媽媽吧。後來我去找她的時候,剛好碰到她媽媽二次住院,很嚴重,當時她身邊又剛好站著和她媽媽很不對付的親戚,正準備一起去醫院看望她媽媽。她擔心對方轉頭就告訴她媽媽,刺激到她媽媽吧。”
她把薄蘇未肯主觀、未肯替自己開脫的話語,都寬容慈悲地補全了。
莊傳羽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梗住了。
她不知道什麼反應、什麼評價才算公正客觀。
設身處地,站在薄蘇的角度,她確實為難,確實情有可原。
她們之間的錯過,好像更多的是命運弄人、陰差陽錯。
可是站在薑妤笙朋友的角度,她還是為薑妤笙不平,為薑妤笙不甘。
說到底,薄蘇不還是選擇了她媽媽,放棄了薑妤笙嗎?
那倘若再重來一次,薄蘇會有不一樣的選擇嗎?她有底氣,有能力,有魄力做出不一樣的選擇了嗎?
她欲言又止。
沉默好幾秒,她憋出一句:“那她媽媽現在身體還好嗎?”
薑妤笙思忖:“我沒有問,她沒有詳說,但聽她語氣,應該還好了。”
“哦。”莊傳羽悶悶地,又是一個單音節。
薑妤笙關心她:“你呢?昨天怎麼樣?”
她昨天雖然略有醉意,但問出過的話,說出口過的鼓勵,都是發自本心的。
莊傳羽不吱聲了。
薑妤笙等了好幾秒,放下手機,看了一眼,確定沒有顯示對方網絡狀態不佳。
她奇怪:“傳羽?”
莊傳羽才又悶聲應了一聲:“嗯。”
“昨天,”她咬唇,有些支支吾吾:“我……我和沈珈禾親親了。”
她眼一閉,心一橫,一鼓作氣說出口了:“但是,親完,她好像後悔了。”
“啊?”薑妤笙摸仙人球的動作頓住。
莊傳羽說:“昨天你們走了以後,我們又續了三個小時,玩到了兩點鐘酒吧打烊才回去的。”
“因為沈珈禾有一點要醉了的樣子,一方的兩個員工又不和她一起住,我不太放心她一個人,就送她回去了。”
“沒有想到本來很小的雨,等我們到了那兒,突然又大了起來。”
“沈珈禾說,要不進來坐一會兒,等雨停了再走?”
鬼使神差的,她就進去了。
反正也不是沒上去過,剛好有一段時間沒有擼到沈珈禾家的貓了,所以沈珈禾說樓下有點悶,想上樓開空調時,她也跟著一起上去了。
三樓安安靜靜的,一絲光亮都沒有,薄蘇的室內拖鞋,工工整整地收進了鞋櫃裡。
“看來是拿了你的鑰匙,連夜搬離了。”沈珈禾洗著手打趣。
莊傳羽擼夠了貓,跟著她進洗手間洗手,冷哼了一聲,不予置評。
“要喝點什麼嗎?”沈珈禾走出洗手間,開冰箱拿飲料。
莊傳羽在她身邊站定,伸手抽走了她手中的冰銳澳,塞回去,睨她:“你還沒喝夠啊?喝點蜂蜜水醒醒酒吧,小心明天頭疼。”
沈珈禾愣了愣,低頭笑了一聲,難得沒有與她針鋒相對,應:“好,那我去接點溫水。”
她去廚房長幾旁接水,莊傳羽自若地坐到了她的飄窗上,看窗外如注的大雨。
“誒?薄蘇還留了紙條呀。”沈珈禾的聲音隔著一段距離傳來。
莊傳羽回頭:“嗯?”
沈珈禾端著蜂蜜水走近,和她一起側身坐到了飄窗上。
“喏。”她把自己已經看完了的便簽條遞給莊傳羽。
莊傳羽一目十行。
薄蘇寫:謝謝珈禾姐這段時間的收留,我去妤笙那邊了。還有些東西來不及一次帶走,所以之後可能還要叨擾你,希望不會給你添太多麻煩。
明天有份快遞會到,是給小貓的爬架,要辛苦你簽收和組裝了。
薄蘇。
“就會搞這些有的沒的,投其所好,收買人心。”莊傳羽不屑:“現在連貓都想收買了。”
沈珈禾打量著她,好笑:“你乾嘛對她意見這麼大?”
莊傳羽不加掩飾:“我就是對她意見很大啊。”
“那我看妤笙還好啊。”
“那是她大度。”
“哦。”沈珈禾喝一口蜂蜜水,放到窗台上,不與她爭論。
莊傳羽歎氣,一副自家好白菜被豬拱了的模樣:“也不知道怎麼就吊死在一棵樹上了。”
她左瞅右瞅這個棵樹也不就那樣嗎?
是長得挺漂亮,是看起來光環挺盛挺唬人的,但是她家小妤也不差啊,追她的人,說排到澎島外沒有,排到舟稻外也是毫不誇張的好嗎?
沈珈禾失笑。
燈光下,她時而吹胡子瞪眼、時而皺眉苦惱的模樣分外靈動嬌俏,沈珈禾一直不是很懂,怎麼會有人總能夠用著這樣一張冷豔的大禦姐臉,給她一種嬌萌、可愛、甚至臭屁幼稚的感覺。
說不上暴殄天物,倒有一種另辟蹊徑的美感。
蠱得人心癢癢。
她開解她:“愛情嘛,不都是這樣不講道理的。”
莊傳羽抬杠:“你很懂哦?”
沈珈禾挑眉:“那反正比你懂吧,初戀都還沒送出去過的……小朋友。”
“小朋友”三個字,她左手支在飄窗墊子上莊傳羽的右手邊,傾身靠近她耳朵說的。
吐氣如蘭。
有點俏皮,似是挑釁,又似是逗弄。
莊傳羽放置在她手邊的右手不自覺抓握成拳。
心跳瘋一樣地亂跳。
她強作鎮定地不滿:“你說誰小朋友呢?”
“誰急了誰是小朋友。”沈珈禾盯著她的眼睛,滿含笑意地說。
瀲灩的燈光搖晃在她的眼底。
太近了……
莊傳羽第一次知道,原來她的瞳眸,是很淺的琥珀色。
右眼下眼瞼上,有一顆很淺,很漂亮,也很風情的小痣。
明明是清醒地從酒吧裡出來的,此刻她卻覺得自己有些醺醺然了。
她咬唇,沈珈禾還在不知深淺地逗她:“乾嘛,小朋友不服氣呀,那你和姐姐說說,你懂嗎?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嗎?”
她逗貓式地用食指撓莊傳羽的下巴,分外放鬆,是平日裡沒有的放肆和嫵媚。
風情不自知。
莊傳羽盯著她張張合合、水潤誘人的紅唇,手反複抓握,忍了又忍,終是忍不住,湊近了,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紅唇,而後退開。
昏昏的燈光下,滴答的雨聲中,沈珈禾似是怔住了,顫了顫睫,望著她,沒有反應。
好可愛,好好欺負的樣子。
莊傳羽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無法克製心中蓬勃的渴望。
再一次吻了上去。
這一次是深 | 吻。
想要她,想要更多更多地欺負她、弄亂她,看她露出更多更多平日裡無法窺見的反應和模樣。
她跪了起來,一手撐著,一手掌住了沈珈禾的後腦,強勢蠻橫地撬開了她的齒關,闖了進去。
沈珈禾發出輕“唔”聲,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似要推開她,但隻有很輕的力道。
莊傳羽沒有退卻,隻是吻得更溫柔,更情 | 意綿綿了。
沈珈禾抓在她肩膀上的手,垂落了下去,搭放在了她的腰間。
仿若一種無聲的接納與鼓勵,莊傳羽心頭火燒得更旺,不知不覺中就壓著她倒在了飄窗上。
意 | 亂情 | 迷,手自探入薄衫下探入,吻在細 | 頸旁作亂,貓貓在飄窗旁上躥下跳。
險要擦| 槍走 | 火之際,沈珈禾突然彆開了頭,拉住了莊傳羽的手,不讓她繼續了。
她輕 | 喘著說:“傳羽,傳羽,你停下。”
莊傳羽停手,乖順地從她身上抬起頭。
沈珈禾說:“你喝多了,我也喝多了。我不想在這樣彼此都不清醒的時候,和你糊裡糊塗地發生什麼。”
她衣衫不整,發絲淩亂,那樣撩人,也那樣堅定清明。
莊傳羽的臉燒了起來,冒犯了人的羞恥感後知後覺地襲來,她坐了起來,訥訥道歉:“對不起,我……我沒有……我沒有不尊重你,要趁人之危的意思。”
“我知道。”沈珈禾也坐起了身子。
她把被卷起的衣服拉下,遮住腰腹,溫聲說:“雨小了,你先回去吧。”
莊傳羽怔忡兩秒,隻能應:“好。”
“於是你就這樣走啦?”薑妤笙震驚。
莊傳羽低落:“嗯。”
薑妤笙:“……”
“你……你怎麼這麼……”薑妤笙有點心疼又有點無奈,“為什麼不告訴她,不是糊裡糊塗的,你是喜歡她的呀。”
“我不知道啊,我當時的腦子好像已經出走了,一整個神遊天外,又開心又難過還很慌,根本不敢亂說話了。”
薑妤笙理解:“那……那今天補上?”
莊傳羽猶豫:“我……我不敢。”
有些事,確實是借著酒意和氛圍才敢放縱自己做的。
“我怕她也是醉了,才容許我親她的。可能她本來對我沒這個意思呢?”
“她前任好優秀,我覺得我根本不是她喜歡的類型,我們看書都看不到一起。”她語氣酸澀又失落,“我不說會不會反而不至於太尷尬。”
薑妤笙心軟。
好像再自信再優秀的人,在麵對愛情時,都難免自我懷疑、患得患失。
她鼓勵她:“我也不能百分百確定珈禾姐的心思,但是,我敢肯定,珈禾姐對你,和對我,絕對是不一樣的。”
“看書不能看到一起,但吃飯喝茶玩樂都可以一起,這不也算是一種同頻嗎?”
“如果她確實也喜歡你呢?所謂的不尷尬,其實都隻是自欺欺人,試一試還有機會,不試的話,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莊傳羽躊躇,猶豫片刻,決定:“你去幫我探探口風,看看情況好不好?”
“你看看她會不會和你提起我,是什麼神態,我權衡一下,看看今晚要不要勇上去!”
薑妤笙扶額:“這會不會太高難度了一點?”
“不會的,不會的,你可以的,小妤,好小妤,你幫幫我嘛。”她動用撒嬌大法。
薑妤笙扛不住她的軟磨硬泡,最後還是歎笑著應了下來。
第42章
受人之托, 忠人之事,趁著午歇還有時間,薑妤笙和池棋說了一聲, 換了身衣服,化了淡妝,打著傘,冒著大太陽便去了一方咖啡廳。
路上,她給沈珈禾發微信, 借口說心血來潮,突然想看她書架上的博爾赫斯全集和《東方快車謀殺案》,不知道她在不在咖啡廳, 方不方便借給她。
《東方快車謀殺案》是不久前才聽莊傳羽說借了準備看的, 應該是還沒有還回來的。
果然, 沈珈禾不多時就回複了她:“方便呀, 省得在我書架上一直吃灰。不過,《東方快車謀殺案》還在傳羽那裡。”
文字語氣裡聽不出有什麼特彆的。
薑妤笙回:“沒關係,那我先借博爾赫斯集吧。”
“行, 那《東方快車謀殺案》等回頭傳羽還我了,我給你拿過去。我有個機器壞了,我正在碼頭上等來取機器的人,可能要過會兒才能回去。你到咖啡廳了嗎?要是不急的話,可以喝杯咖啡等我一會兒, 或者等晚一點我回去了給你送過去。”
“要是著急的話,可以找薄蘇要鑰匙?她有鑰匙的。貓貓頭擠眼睛.jpg。”
薑妤笙回複:“沒事,我不急, 那我蹭會兒空調吧。”
沈珈禾笑:“好,讓亭婷給你調杯新品吧, 試試新口味怎麼樣,給點意見。”
亭婷是昨天也一起參加了沈珈禾生日派對的其中一個一方侍應生。
“好。”薑妤笙從善如流。
她收起手機,繼續朝一方咖啡廳走去,揣摩著沈珈禾這幾句答話,心底升起些好笑。
傳羽果然還是太高估她了吧。
沈珈禾是一個敞亮隨和的人,但並不是一個完全喜怒形於色的人,如果她想掩飾太平的話,她哪裡能看得出什麼呀。
與其相信她能打探得出什麼,不如相信沈珈禾在她自己真誠的表白麵前更容易袒露心聲。
她洞若觀火,但腳下步履還是不停。
無論如何,都走到這裡了,她儘力而為吧。
她收起傘,推開一方咖啡廳的玻璃門,任由咖啡廳裡舒爽清涼的冷空氣迎麵撲來,沁入心脾。
淡淡的咖啡香蠱人味蕾。
午後的咖啡廳裡,浮滿了盛夏時節輕煮時光慢煮茶、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恬逸氣息。
薑妤笙一路走來的躁意都在一瞬間被驅散乾淨了。
她朝沈珈禾常坐的那個位置看去。
那兒已經被顧客占據了。
她沒在意,朝吧台走去。
長條的吧台後,咖啡師亭婷正圍著圍裙,神思不屬地望著咖啡廳內的某一個角落,薑妤笙走近了,她才察覺到,回過頭來驚喜招呼:“小妤姐?”
“你來找珈禾姐嗎?她出去了誒。”
薑妤笙淺笑:“嗯,沒事,我知道,我等一會兒。”
她視線順著亭婷剛剛注目的方向看去,關心:“你在看什麼呀?看起來愁眉不展的樣子。”
亭婷沒遮掩,吐槽:“我在看小穀怎麼還不回來啊。也不知道在說什麼,那一桌她說了快有十分鐘了吧,我這剛煮好的咖啡都要放涼了。”
她目光落在她手邊不遠處擺放著的餐盤上,苦惱:“要不是在樓上,我就自己送過去了。”
咖啡廳因為規模不大,顧客不多,沈珈禾沒有聘請太多的員工,大家都身兼多職。
沈珈禾自己什麼位置都能替補,所以她在的時候就還好,她不在,就容易出現人手不足的情況。
薑妤笙理解。
她把傘掛在吧台旁,善解人意道:“哪一桌?我幫你送上去吧。”
亭婷受寵若驚:“不用不用,這怎麼好意思,小妤姐你坐著就好啦。”
她看另一個侍應生一時半會兒像是還回不來的樣子,猶豫:“或者,你幫我看一下台,有人進來點單或者結賬的話,你幫我招待一下?我上去一下,很快就下來。”
薑妤笙失笑:“這麼見外做什麼?我忙不過來的時候,你珈禾姐也給我幫忙的啊。”
“你和我說是哪一桌吧,更快一點。”她伸手去端餐盤。
亭婷見她堅持,也著實怕耽誤久了顧客有意見,沒再客氣,指示:“那麻煩小妤姐啦。在二樓左邊最後靠窗的那桌。”
“薄老師那桌。”她壓低了些聲音告知。
薑妤笙動作微僵:“薄老師?”
亭婷說:“是,好像是和朋友過來談工作的。”
薑妤笙怔了怔,但臨時改口說她不送了未免太過刻意。況且,她似乎也沒有要刻意避開薄蘇的理由。
她點了點頭,沒多說什麼,應:“好。”
她端起餐盤,步履平穩地往樓上走去。
樓上的顧客比樓下更少,除卻舒緩的輕音樂聲,偶爾響起的鳥雀啁啾聲,環境清幽得似無人之境。
薑妤笙走近了些,才隱隱約約能聽見人聲。
是三道女聲,兩道低沉的出自麵向著她的兩個中年女人,一道溫潤的出自背對著她的薄蘇。
薄蘇穿著一身素白的襯衫,挽著發,戴著腕表,背影清雋又文氣,淵渟嶽峙,不必窺見正臉,便已可以想象得她的優雅從容。
薑妤笙心跳莫名鼓噪。
她走近了,站定,輕聲提醒:“咖啡來了,小心燙。”
幾乎是話音響起的同一時間,薄蘇便偏過頭看向了她。
四目相對,她眸底的驚訝與喜意清晰可見。
薑妤笙心頭不由也有軟意浮起。
她沒有表現出來,把甜點一一穩妥地置放於餐桌之上。
薄蘇開口:“怎麼是你?”
嗓音輕柔。
薑妤笙手下動作不停,淡笑:“過來找珈禾姐,剛好樓下侍應生走不開,我就幫忙送上來了。”
她目視著對麵另外兩個文雅的女人,溫聲詢問:“卡布奇諾?”
其中一個稍顯雍容的女人,笑著應:“我的。”
薑妤笙噙笑,把一杯卡布奇諾平穩地送到她的麵前。
“冰美式?”
“我的。 ”薄蘇伸手要自己取。
薑妤笙幫她取出放下,動作行雲流水。
因著她出眾的容顏與氣質,她的一彎腰,一抬頭,一顰一笑,都仿佛自有風流、彆有韻致。
不是尋常服務員能有的氣韻。
對麵那個雍容的女人看得目不轉睛,饒有興趣。
等薑妤笙把餐盤裡的所有東西都在桌上布好,抱著餐盤彎唇說了聲“慢用”,儀態萬方地退場後,她就立刻迫不及待地出聲向薄蘇打聽:“薄老師你們認識呀?是這個咖啡廳老板的朋友嗎?”
薄蘇聞言收回定在薑妤笙背影上的視線,斂下多餘的情緒,應:“嗯,我們的共友。”
女人眼睛登時更亮了,慨歎:“很漂亮啊,做什麼的呀?”
薄蘇心生警覺,不露聲色地審視了她一眼。
“開餐廳的。”她無意多說。
女人一副十分滿意的模樣:“自己做老板呀,挺好的。”她盤問了起來:“她幾歲呀,有對象了沒有?有沒有什麼要求呀?”
薄蘇蹙眉,低頭抿一口咖啡,掩飾不悅:“我也不是太清楚,我們其實挺久沒見了的。”
她希望對方能就此打住,失去興致。
但沒想到對方是真的起了心思,不依不饒:“沒關係,那你把她微信推我一下,我自己了解一下吧。”
她一副不見外、理所當然的模樣。
薄蘇抬頭看她。
女人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冒昧,笑了下解釋:“是這樣的,我感覺會是我弟弟喜歡的類型呢,想看看有沒有緣分。”
“我弟弟,你可能沒見過,和你們差不多大,藝術碩士,留學回來兩年了,一直沒個對象,我們家裡人啊,都替他著急。”
女人是定居在鷺城的一個十分有名望的古書畫修複與保護專家的女兒,因要請對方出山,參與節目的錄製,薄蘇曾對他做過詳儘的背調。
她的弟弟,根本就是花錢鍍金的草包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沒擔當,還慣會對女生死纏爛打,鬨出過不少醜聞。
配不上她的笙笙一根手指頭。
薄蘇低頭又抿了一口咖啡。
為從根源上斷絕這個可能,她掩下眸底的冷色,抬頭淡笑道:“那可能不太合適啊。”
對方:“嗯?”
薄蘇說:“弟弟是藝術碩士,我這個朋友,高中都沒有讀完,隻是初中學曆,可能不會太有共同語言?”
“況且,詹老和阿姨那邊,應該有要求的吧?”
女人錯愕:“啊?初……初中學曆嗎?那……那這確實差得太多,不太合適了。”
她變了臉色:“看氣質還以為和你、和小沈差不多呢。”
“我們也不是說有學曆歧視,但有時候吧,學曆確實能代表著一些東西,你說是不是?”她看看薄蘇又看看身邊的朋友,尋求讚同。
薄蘇沒說話,在心底冷笑。
旁邊的朋友附和:“確實是。”
“不是有偏見,但這有文化的人,確實和沒有文化的人,還真就是有點不一樣。短期談戀愛玩玩可能還好,不至於太暴露出問題,或者也不講究這個,但真要結婚,長期共同生活,估計就會有問題了。大家的精神世界完全不一樣。”
“對啊,結婚啊,還是要講門當戶對,各方麵都差不多才行。”
“而且,初中這個學曆,在這個社會,確實也不太拿得出手了。”
她們就這個話題,高談闊論,評頭論足,口中說著“不是歧視”,“沒有偏見”,但句句字字分明都是自以為高知人士的傲慢。
薄蘇捏著咖啡杯杯耳的指尖用力得泛白。為避免在這個話題糾纏太久,橫生枝節,她強忍不適,沒有反駁,隻直截了當地轉移了話題。
她不知道,薑妤笙離開後,因為發現手上似乎沾了什麼東西,有些黏膩,又從靠近樓梯那側的右邊過道裡,折返回來,正在她們身後不遠處的洗手間洗手台前洗手。
從薄蘇說的那一句“弟弟是藝術碩士,我這個朋友,高中都沒有讀完”開始,誅心的話語,便一字不落地落進她的耳裡,紮進她的頭腦裡。
她唇畔的笑意淡了下去,本在洗手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靜靜地聆聽她們的交談。
她其實早就不在意彆人怎麼想、怎麼看待她的了。接受命運的無常、旁觀者的看輕,是她早已經修習好的功課。
但當這些話,從薄蘇的口中、薄蘇朋友的口中說出,而薄蘇一句反駁都沒有,她的心,還是沉沒海底。
原來她是這樣想的嗎?薑妤笙想笑,鏡子裡,她卻沒有成功笑出來。
眼圈隱隱地紅。
是她不喜歡的自己脆弱的模樣。
她第一這樣深刻地醒悟到,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她又對薄蘇投注了那樣多的期待,又陷得那樣深了。
以至於在這一刻,她竟然感到了久違的銳痛。
她想起了她剛剛鼓勵莊傳羽的那番話,突然覺得諷刺。
一個人自以為的同頻確實無用,要兩個人都這麼想,靈魂才能共振。
顯然,她因為學曆,已經被排除在能與薄蘇靈魂共舞的名單上了。
可笑她還自作多情,輾轉反側地做著沒有自知之明的猜測。
昨天沒有發出去的消息、問出去的問題,也明顯有了明晰答案——
薄蘇不是喜歡她、想要追求她、想要和她在一起。
她隻是出於愧疚,想要彌補、想要保護她。
想做回她的姐姐吧。
畢竟,她早就不符合她的擇偶要求了。
難怪,她始終能夠那樣理性清醒,矜持緘默,不溫不火,仿佛能夠與她一直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就好。
薑妤笙低頭看自己少了一截的尾指,扯出一抹輕渺的笑。
淡如煙雲。
她關水,抽紙巾,慢條斯理、珍而重之,敝帚自珍般地擦乾淨自己的手,而後麵無表情,若無其事地走下了樓。
薄蘇一無所知。
第43章
晚上九點鐘, 永城路三十三號頂樓的書房裡,白熾燈清冷,針落有聲。
薄蘇神色寧肅, 正專心致誌地審閱法務才擬好發過來的合作合同。
她的手邊,一杯湊活著當晚餐的牛奶和一小塊蛋糕,因中途視頻會議耽擱,第一次放下時是什麼樣,此刻還是什麼樣。
正要往下滑頁, 突兀的響鈴聲從電腦屏幕旁的手機裡傳來。
薄蘇錯眼,揉了揉眉心。
這麼快九點了。
她站起身,保存好文檔文件, 取過手機, 關掉鬨鐘, 拿起掛在衣帽架上的口罩, 換鞋出門。
分明是第一次走這條路線,卻仿佛已經在心底裡奔赴過無數次了。
她輕車熟路地往舟稻餐廳走去。
深夜的澎島,像巨大的影劇院, 大燈落下後,人潮散去,黑暗中隻餘空曠與寂寥。
舟稻遠遠亮著的店招,似旅人回家時遠眺到的燈,無端令人心暖、心安。
薄蘇笑意不自知地躍上眉梢。
她放緩腳步, 走近舟稻,舟稻果然如她預料的那般,已經掛上了【停止營業】的標牌。
店內顧客用餐區裡, 食客散儘,杯盤狼藉, 韓冉和鐘欣正在彎腰收拾。
聽到腳步聲,鐘欣抬頭,剛欲開口告知:“不好意思,我們已經打烊了”,視線觸及薄蘇熟悉的身影,話語便轉了個調:“薄老師來找小妤姐嗎?”
她笑得了然。
薄蘇沒有否認:“嗯,剛好路過。”
“剛剛好,我們也準備打烊了,小妤姐去休息室換衣服了,薄老師你隨便坐一會兒?”
“好。”薄蘇摘了口罩,挑了一處正對著室內走道的位置,坐了下來。
不多時,走道儘頭響起開關門的聲音,薑妤笙纖秀窈窕的身影,影影綽綽地出現在走道之中。
薄蘇凝望著,在薑妤笙走到光亮之下,可以注意到她的第一瞬間,彎了彎唇,牽出了一個溫和的笑。
猝不及防,薑妤笙頓住腳步,心臟又浮起密密麻麻的痛意。
那些本已經在忙碌中漸忘的情緒,又再一次翻湧侵襲了她。
她的笑意消失於唇畔。
好幾秒後,她才聽不出情緒地問:“忘記帶鑰匙了嗎?”
薄蘇察覺到了她的情緒,笑意也淡了下來。
“不是,剛好路過,想著你們也差不多到打烊時間了,可以同路回去。”
薑妤笙有一瞬想要哂笑,想要含沙射影,她們真的還是同路人嗎?
可望著薄蘇那雙也不似作假的溫柔明眸,刻薄的話,又難以出口。
她不得不承認,薄蘇對她的影響,遠比她想象的要更大。
她可以對所有人寬容體麵,對所有的傲慢與偏見,左耳進,右耳出。
因為不在意。
那些無關緊要的人,無關緊要的言語,傷不到她分毫。
可唯獨對薄蘇,對這個反反複複出現、施予她溫柔、給予她期待的薄蘇,她做不到。
她可以仰視薄蘇,但接受不了,薄蘇理所當然地俯視她。
她是她年少時的所有夢想,是她曾拚儘全力想要追趕、比肩的人。
是她無論夢想如何破碎、人生如何翻覆,都從未忘記過要自尊與自愛的啟蒙人。
她不能接受她,用她的反反複複出現,一次次地提醒她、嘲弄她,她的自尊自傲,在她們眼裡,隻是個皇帝新衣般的笑話。
誰都可以,隻有她,不可以。
她目視著薄蘇,半晌,終是定心,與她說:“薄蘇,我們聊聊吧。”
她目光沉沉,臉上一絲笑意都沒有。
薄蘇的笑,也徹底消散於眼底。
她答應:“好。”
她們作彆舟稻的眾人,一同出門,沿著那條重逢後她們已經走過數次的長長窄巷,漫無目的地朝遠方走去。
天地間,一絲風都沒有,連月光都被陰雲遮住,漏不下一絲清輝涼意。
長巷儘頭,無人問津的零落燈牌,在夜色中閃爍焦灼。
薄蘇在長久的沉默中忐忑。
薑妤笙終於開口。
“薄蘇,我下午聽到你和朋友的聊天了。”她嗓音平靜,有一種大雨過後的清寂感。
薄蘇蹙眉:“下午?”
薑妤笙言簡意賅:“一方咖啡廳二樓。”
薄蘇怔了怔,霎時變了臉色。
她下意識地伸手握住了薑妤笙的手腕,止住了她的腳步,表示:“我可以解釋的。”
明顯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在意的是什麼。
薑妤笙偏頭望向她,微微轉動手腕,抽開了手。
“好,你解釋。”
她目光裡沒有一絲溫度。
薄蘇長睫在暗光下顫動,五指慢慢蜷起,垂落了下去。
她喉嚨微動,開口:“她們不是我的朋友,隻是我有過幾麵之緣的合作方親屬。”
“喝卡布奇諾的那個女人,想要你的微信,給你介紹她的弟弟。”
“我做過背調,知道她弟弟不是什麼有風度的人。得不到的人,寧願大家一起不好過,也不願意放手。我不想他姐姐無意中與他提到了你,他心血來潮來找你後,糾纏不休。”
“我說學曆,隻是因為我知道,他家裡人介意這個。他留學前有一任女朋友,千方百計追到的,到了要談婚論嫁時,卻不歡而散,原因便是他父母介意對方的出身與文化。”
“我想,隻有說這個,才能最有效地打消他姐姐的心思,讓她毫無惋惜,連提都不會對他弟弟提起你。”
“那些話裡,沒有一句是我的觀點。”她靜邃烏眸裡全是赤誠。
薑妤笙無法不相信她。
隻是,她百味雜陳。
她說:“薄蘇,我理解,也謝謝你。”
“但是,保護一個人,不應該以傷害她的方式進行,不是嗎?”
至少,這不像是那個曾經教她“自己的尊嚴和利益,你要自己捍衛”、“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懼”的薄蘇會做的事。
她無意對她求全責備,隻是事已至此,話已至此,她無法再把頭埋進沙子裡,自欺欺人下去了。
薄蘇無言以對。
她眼圈泛起薄薄的紅,道歉:“對不起。”
是薑妤笙多看一秒都會心軟的模樣。
她搖頭,往前再走兩步。
兩步之後,是另一片開闊的新天地。
無邊無際的大海,以其奔騰不息,保有了亙古不變的漲落風姿。
薑妤笙駐足,遠望深藍色的海平麵,平聲說:“薄蘇,我有時候會覺得,你還是我從前認識的那個你,有時候又會覺得,你變得好陌生了。”
“我懂你,又不完全懂你。你呢,你懂你自己嗎?”
她回過頭來,目光溫和又清明地注視著她。
穿透人心。
薄蘇的右手,又一次不受控製地輕顫起來。
薑妤笙沒有發現。
她在她的沉默中,步步緊逼:“薄蘇,你記得你昨天說的那句話嗎?你說,你可以一直護著我的,隻要我願意。你是以什麼身份,什麼心態和我說這句話的?”
“甚至,更早以前,你和我說,可以刪掉那個燈光師的微信時,你在想的,是什麼?”
薄蘇的眼睫在海浪聲中不停地顫動,紅唇卻始終緊抿,保持緘默。
薑妤笙感到失望。
她替她回答:“我的朋友?我的姐姐?還是,一個喜歡著我的女人?”
“喜歡著我的女人”這七個字落在空氣中,似巨浪撼搖心房,薄蘇的手一瞬間抖得更厲害了。
她麵上露出似痛苦又似茫然的神情。
薑妤笙不明白,她在猶豫什麼。
她問她:“為什麼不回答我,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嗎?”
薄蘇也不明白。
她的耳朵裡,似乎出現了層層疊疊的海浪聲,浩浩湯湯,淹沒了她的世界。
她搖搖晃晃,隨波逐流,看不清自己身在哪裡,聽不清自己的任何聲音。
久違地,她腦海裡浮起很多年前,她求柯未鳴幫她找人時的畫麵。
那時候柯未鳴看著照片問她,她是你什麼人時,她不願意把薑妤笙定位為妹妹,也沒有資格說是喜歡的人,於是最後隻能紅著眼睛,退而求其次地說:“是朋友。”
那時候的痛苦與不甘,她以為她都忘記了,放下了的。
她不是早就說服了自己,與現實和解,與人生和解,與自己和解,走她注定要走的路,把薑妤笙放回到應該的位置,不做不該做的夢,不存不該有的奢望了嗎?
隻要再見一麵,隻求歲歲平安。
可為什麼在這一刻,她還是不甘心說出口。
不願意說出口。
她不明白。
薑妤笙替她把答案說出了口:“是姐姐對嗎?”
所以,她有類似追求的舉動,卻沒有真正追求的姿態。
薄蘇無從否認。鹹濕的海風吹拂中,她身形單薄如瀕死之蝶。
薑妤笙知道她的答案了。
她笑了一聲,有隱隱的淚意,卻沒有容許它落下。
她仰起頭來,目視著沒有一絲光亮的天空,極力平靜地問:“姐姐,你是不是忘記了,我曾經喜歡過你,我們,曾經無限接近於曖昧過?還是,那些都是我年少時的錯覺,我的一廂情願?”
她低下了頭,看向薄蘇,尾音還是泄露了一絲哽咽。
薄蘇眼底也有淚意隱現。
她喑啞著聲應:“不是。”
薑妤笙問:“那你憑什麼會以為我們還可以回到從前,還能做清清白白的姐妹?”
“薄蘇,你真的一點都看不出來,我還是會對你心軟,為你心動,會因為你曖昧不清的舉動受到困擾嗎?”
薄蘇張不開口,應不出聲。
她恍惚覺得頭腦裡全是水聲,很艱難地才能聽清一點薑妤笙的聲音。
薑妤笙最後用眼神留戀地描摹她。
好漂亮,好讓人心動的一個人。
是她從十幾歲開始就夢想著擁抱、二十幾歲再遇也依舊無法無動於衷的人。
可永遠不會屬於她。
有時候似是而非的溫柔,是一種殘忍。
她收回眼,請求:“薄蘇,如果你真的想保護我,想為我好,不要再來招惹我了,我們各自安好吧。”
“不要再給我希望,又讓我陷入失望,我不想再受這樣的折磨了。”
她用的是“折磨”這個詞。
薄蘇眼淚掉了下來。
“對不起。”她聲音啞得似從砂上磨過。
薑妤笙搖頭。
她背過身,說:“不用。”
“薄蘇,作為姐姐,你從來不欠我什麼。”
“過往種種,我感謝你的出現。往後種種,我消受不起。”
薄蘇腦子一片混沌。她有無數個瞬間,想伸手抱住薑妤笙,想拉住她,想告訴她,不是這樣的,我不隻想當你的姐姐,可又有無數個瞬間,一張張人臉,母親的、舅舅的、公眾的,一道道聲音,仿佛藤蔓,包圍住了她,箝製住了她,讓她不要說不該說的話,不要做不該做的事。
她愛她,無異於自毀長城。
情理難容。
於是最後,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薑妤笙說完“再見”後離開。
整個世界又陷入黑暗。
天空又破了個大洞。
大浪又無窮無儘地往下傾瀉。
她於無望的消磨中掩耳盜鈴般重建起來的世界秩序,一息之間,悉數崩塌。
回避了太久,過於敏銳、清醒的知覺全數回歸,她痛得又想死了。
她蹲下了身子,無措地用一隻手握住另一隻始終在顫抖的手,淚如雨下。
第44章
那天夜裡, 密布了整片天空的陰雲,終於蓄夠了人間的苦悶潮濕,落下了一場大雨。
滂沱中, 薑妤笙聽見了樓梯走道裡行李箱萬向輪滾過地麵的聲音。
像是刻意控製過後的,輕輕緩緩。
碾壓在薑妤笙的心臟上。
薑妤笙閉著眼睛,無端失眠。
分明聽的是半夜的雨,耳邊響起的,卻聲聲是薄蘇的聲音。
她坐起了身子, 取了降噪耳機,隨意播放了一個嘈雜、哄笑聲不斷的綜藝,把手辦、手串、信封、照片連同著那兩張從舟稻二樓樓梯拐角處牆麵上取下的明信片, 一同鎖進了書櫃最底層的暗格深處。
從此, 風吹不動、光照不到。
記憶也觸碰不到。
*
第二日天明, 雨過天晴, 萬物爭榮,薑妤笙化了稍濃的眼妝,如常地開始新一天的忙碌。
晚上, 舟稻餐廳打烊後,她應邀去往聽風民宿喝茶。
聽風民宿的後花園裡,莊傳羽束著馬尾,哼著小曲,正興致大好地咻咻練箭。
聽到腳步聲, 她回過頭,看到是薑妤笙,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招呼:“你來啦?”
她把弓箭掛回弓架上,邊往石桌旁走, 邊笑道:“今天喝桑葚茶怎麼樣?我剛學的,自己搗,也不怕大晚上的失眠了。”
眉梢眼角都是春意,一副心情大好,喜氣洋洋的模樣。
薑妤笙莞爾。
她在石凳上坐下,故意誇張地左瞅瞅、右瞅瞅、環顧四下。
莊傳羽搗茶:“你找什麼呢?”
薑妤笙狡黠:“找你女朋友呢?”
莊傳羽微怔,隨即唇角抑製不住地高揚,故作自然:“什麼女朋友啊,還不是。”
但分明已經樂不可支了。
薑妤笙笑意加深。
她拉長音“哦”一聲,調侃:“還不是嗎?我聽你傍晚電話裡的語氣,還以為你是要迫不及待地和我介紹一下你女朋友呢?”
莊傳羽難得有些不好意思,臉微微發燙:“不是,我就是太開心了,想和你分享一下。”
她低下頭傻笑,是薑妤笙從未見過的傻氣模樣。
薑妤笙也替她開心。
她眼神溫柔,關心:“有譜啦?”
她昨天最後等到了沈珈禾,可惜,未能幫莊傳羽探聽出什麼。
晚上,她自顧不暇。等到今天早上有閒暇了再問莊傳羽,莊傳羽便失蹤了,一直到剛剛傍晚,她不放心,直接撥打了電話,莊傳羽才一副惺忪未醒的模樣,和她說,她剛剛一直在睡覺,所以沒有看到消息。
“晚上過來喝茶嗎?過來了再說?”她語帶笑意,懶洋洋的,像是翻了個身趴在枕頭上。
薑妤笙放下心來,把好奇與疑問都安心地留到了現在。
“我覺得,應該是有了?”莊傳羽往茶壺裡倒水,神色間多了兩分疑慮。
薑妤笙專注:“嗯?”
莊傳羽說:“我昨天晚上一直在猶豫,猶豫過了零點也沒有聯係她,結果導致我失眠了,一直失眠到早上六點鐘,我忍不住了,爬起來洗了個澡、洗了個頭,帶了份早餐,衝去一方咖啡廳了。”
“啊?”
莊傳羽輕聲笑:“沈珈禾接到電話的時候,反應和你一樣。”
“她應該還在睡覺,我感覺她下樓開門時,看到我的一瞬間,眼神都在冒火,要不是顧忌著前天晚上發生的事,她應該要上手掐死我了。”
薑妤笙想象得到那個畫麵,忍俊不禁。
莊傳羽說:“本來我特彆緊張、特彆忐忑,甚至有點想臨陣脫逃了,但是我看到她掛不住往常她麵對著彆人時的那一張溫婉大方麵具,一副你最好能說出點什麼萬分緊急的事,不然我不會放過你的模樣,忽然就什麼猶豫的情緒都沒有了。”
她確認了,無論如何,她都想擁她入懷。
不僅僅、也不可能,再隻想和她當朋友了。
她這副隻會對她流露出的可愛樣子,她不願意讓彆人看到;一方這一扇早開的門,她不願意讓沈珈禾為彆人打開,更不願意站在她身邊,眼睜睜地看著她為彆人打開。
那無異於誅心。
她當下就定了心,雙手合十,誠懇道歉:“對不起,不是故意要吵醒你的,實在是,不來找你的每一分每一秒,對我來說,都太過煎熬了。”
沈珈禾神色微變。
莊傳羽可憐兮兮地補充:“像有一萬隻螞蟻在我身上爬,你懂嗎?”
她嘟了嘟嘴。
沈珈禾:“……”
她彎唇,終是崩不住破功,笑了一聲,高冷:“行了,你有事說事。”
莊傳羽應:“好嘟。”
應完笑意卻斂了下去,心臟仿佛又一次跳到了嗓子眼。
她攥緊手中提著的早餐袋提手,清嗓正色說:“沈珈禾,我就是想說,我前天晚上親你,不是糊裡糊塗的,是真的很喜歡你,忍了很久,實在沒忍住才做出的本心之舉。”
“你呢?你是怎麼想的?”
沈珈禾像沒有預料到她這麼直接,被她的話語定住,好幾秒後,才避重就輕地說:“我以為你昨天一整天沒有消息,是更想這件事像沒有發生過一樣過去。”
晨風拂過沈珈禾耳側細軟的絨發,雨後的空氣,溢滿草木的清香。
微微的涼,莊傳羽心口卻在發燙。
她應:“我是有這麼想過,但這麼想的原因隻有一個,我擔心你是糊裡糊塗的。”
“你是不是,沈珈禾?”她緊盯著她,目光銳利又認真。
沈珈禾無法直視。心臟如雷動。
“我不是。”她垂下了眼。
莊傳羽喜笑顏開,剛要說話,沈珈禾又說:“但是……”
“但是?”
沈珈禾抬起頭,注視著她,冷冷靜靜、清清醒醒地說:“其實,我意識到我喜歡你有一段時間了,但是,我一直沒有表示過什麼,一是因為,我不確定你喜不喜歡我;二是因為,我常常在想一個問題。”
“是不是一直保持著這樣的關係下去會更好?”
“朋友興許會比情人更長久。”
她已經失去過一個曾經誌同道合的朋友了。
“和你在島上相處的這兩年,是我學生時代結束後最快樂的兩年,如果可以,我希望這樣的日子不止兩年,可以有十年,二十年,甚至是永遠,隻要想起你,就能夠讓我發笑。”
“我不確定,我的喜歡,是不是一份不合時宜的私心,會破壞我們現有的美好。”
她站在十字路口前,踟躕不定。
莊傳羽蹙眉:“做情人就不能做朋友嗎?我可以既是你的戀人,也是你的朋友啊。”
沈珈禾搖頭:“但如果有一天,我們分手了,我們還可以是朋友嗎?”
莊傳羽定定地望著她,半晌,哂笑:“難道你覺得我們現在不在一起,就能夠回到從前了嗎?”
沈珈禾被她問住了。
莊傳羽往前走了一步,平視著沈珈禾的眼眸,坦白:“在來見你之前,我也想過你說的這些。但在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不那麼想了。”
“我不想有彆人牽你的手,親你、抱你,我卻什麼都不能做。”
“沈珈禾,我有時候不是那麼聰明、那麼能夠聽懂潛台詞的人。我認認真真地問你,你猶豫,到底是因為什麼?”
沈珈禾眼眸顫了一下,心也在發顫。
莊傳羽不容許她有含糊其辭、粉飾太平的空間:“如果你隻是因為無法克服對未知的恐懼,那我可以給你考慮的時間,讓你權衡清楚;如果是因為你還沒有那麼喜歡我,還需要更多的時間才能下定決心選擇我,那我也可以降低期待,繼續努力;如果是完全不喜歡我,昨天隻是喝醉了衝動了,ok,我也可以接受,我自己去調整,你不用因為要顧慮我的麵子,不好意思直說,所以用這些聽起來會好聽些的理由來應付我。”
“不要讓我心存希望,又不給我真正實現的可能。”
她望進沈珈禾的眸底。
字字句句鑿在沈珈禾的心上。
撥亂她的心弦。
沈珈禾攥睡裙,空咽了一下。
她想,莊傳羽一定不知道她此刻迫人的模樣,有多迷人。
她努力理智說:“我沒有。”
“沒有什麼?”
“沒有應付你。”
莊傳羽登時眼眸大亮,像一隻眈眈而行的大貓突然看到喜歡的零食屁顛了起來,追問:“所以,你就是喜歡我,願意和我在一起,隻是擔心我們在一起以後會分開是嗎?”
沈珈禾:“……”
她到底在迷戀這個人什麼啊。
她撇開臉,耳根紅了起來。
“是啦是啦。”她不是很情願地承認。
莊傳羽笑了起來。
她往前又走了兩步,伸出手,氣息就要拂過沈珈禾的麵頰,沈珈禾急急忙忙地往後退了一步,慌亂:“你彆過來!”
莊傳羽錯愕。
沈珈禾不看她,目光垂落在庭院旁的一株小樹上,輕聲:“你靠太近了我容易不清醒。”
莊傳羽:“……”
她低笑出聲,還是不管不顧地靠近了,一把摟住她,緊緊地:“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
“笨。”最後一個字,她貼在她的耳邊,輕聲吐露。
氣息撩人,肌膚相貼,薄薄的衣衫下,心臟仿佛在共跳恰恰舞。
沈珈禾不由在她懷裡發軟。
她沒有推拒,莊傳羽卻自覺地鬆開了。
她說:“我可以給你時間考慮,但是不要太久好不好?”
沈珈禾眼睫撲閃。
莊傳羽說:“我真的很想再親親你,抱抱你,忍得很辛苦。”
她眼裡有深濃的愛意與坦率的欲色。
沈珈禾被她的眼神燙到,心砰砰作響。
她咬唇,幾乎又要腦熱上頭了。
莊傳羽忽然把早餐袋提手掛在她五指上,徹底退開,走遠。
“好了,我說完了,你快回去睡回籠覺吧,我也回去啦。”她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薑妤笙忍不住笑,委婉點評:“挺好的。”
“你也覺得很有戲是不是?”莊傳羽眨巴眼睛,像一隻喜滋滋搖尾巴的緬因貓。
薑妤笙抿茶:“其實我猜……”
“嗯?”
“你和珈禾姐說很想親她,珈禾姐沒有反應的時候,你親下去,珈禾姐也許也不會推開你。你多抱一會兒,沒走得那麼快的話,珈禾姐不一定就直接答應你了?”
莊傳羽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薑妤笙彎眸。
有時候,傳羽真的意外的純情。
她笑說:“假的,我開玩笑的。”
隻是有時候她會覺得,愛情是需要一些衝動與非理性的。
永遠在權衡,永遠理智的人,真的會愛人嗎?
她神思不由飄遠了些。
莊傳羽給她添茶,還要說什麼,視線觸及她的麵龐,頓了頓,關心:“你這兩天怎麼樣呀?”
“挺好的呀。”薑妤笙神色平平。
莊傳羽狀若隨意:“薄蘇還在搬家?”
薑妤笙喝茶的動作頓了一頓:“沒有吧。”
她靜了兩秒,坦言:“她走了,也許不會回來了。”
莊傳羽猛抬頭:“嗯?”
她……她沒聽錯吧?
薑妤笙淡淡:“我和她說清楚了,以她的個性和為人,應該不會再來打擾我了。”
“說清楚了?”
莊傳羽不確定這個說清楚和她理解的說清楚是不是一個意思。
薑妤笙點頭:“嗯。”
“她沒有要追我,隻是想彌補我,做我的姐姐。我和她說了,我不需要。”
莊傳羽無語。
什麼人,什麼腦回路啊?
她打量薑妤笙的神色,欲罵又止,半晌,隻小心翼翼地問:“你還好嗎?”
薑妤笙失笑:“還好啊。”
舉重若輕。
她仰起頭,透過樹冠稀疏的葉縫仰望缺月。清風徐來,樹影搖曳,月也搖曳,毛孔都感到愜意。
薑妤笙輕聲說:“不過是恢複了以前一樣。”
不過是心裡好像又缺失了一塊,有些隱隱的、空落落的疼。
但她可以重新適應。
愛情從來不是生活的全部。
薄蘇總像她所謂完美的人生拚圖裡缺失的一角。
如果非要執著,非要追尋,就會覺得痛苦。
可她已經過了要苛求完美的那個人生階段了。
放棄這一角,其實也不影響這一整副拚圖的美麗。
閒時有樂,忙時有得。
沒病沒災,還有知己三兩。
哭笑有人陪,晴雨都有輪轉的風景。
她沒有什麼不滿意的了。
至於再沒有了牽動心弦、波瀾起伏的巨大歡喜和落寞。
也沒有關係。
平平淡淡,也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第45章
七月十號, 不夜的北城,燈火如晝,流金鑠石, 昆侖明湖二十三層的大平層裡,窗明幾淨,薄蘇端坐於書桌前填寫電視台要幫她申請認定的評職稱材料。
電腦分屏左側的微信聊天列表裡,消息不停閃爍、變幻順序。
薄蘇偶爾掃一眼,以免錯漏需要及時處理的工作消息。
她搭放在鼠標上的右手, 一直在時不時地顫動,她極力忽視,像一個沒事人一樣正常動作。
正要複製粘貼免冠證件照, 微信左側的消息聊天列表裡, 躍起一個熟悉的頭像。
謝長嫣給她發消息了。
她給她發了一個pdf文件, 看文件名, 應該又是一個公司近期正在籌劃的項目。
她給她布置作業,要她一個月內寫一個策劃案給她。
不用太規整,但思路要清晰。
薄蘇停下張貼的動作, 頓了好幾秒,點開微信,回複:“好。”
謝長嫣馬上接著發:“你這個月抽空畫一幅山水畫給你外公當賀壽禮物吧。最好能找你節目裡請到的那個國畫大家楊老指點一下,掛名也可以。”
“你外公問過好幾次這個節目了,還問什麼時候會播出, 都解說了哪幾幅畫畫,請了哪幾位大師,看起來挺感興趣的。”
“你積極一點, 他能開心的。他現在也不缺彆的,就缺小輩的掛心與愛敬。”
她諄諄教誨、汲汲營營, 把麻煩人的事說得再輕巧不過,薄蘇呼吸微滯,缺氧的感覺又隱隱襲來。
謝長嫣不知道,還在繼續布置任務。
她接著又發了一份文檔,叮囑:“你找時間看一下名單,這是下個月你外公壽宴擬邀請的人,多數都是你見過的,隻有少數幾個是剛冒頭的北城新貴,資料都附在後麵了,你看一看,心裡有個數。”
薄蘇顫抖的手懸停於鍵盤之上,許久之後,才緩緩地打下一個“好”字。
打完才發現,她手已經抖得不行了。
她咬唇,努力鎮定,用左手把微信界麵後置,申報材料的文檔前置,試圖繼續張貼免冠照。
免冠照要粘貼在固定的表格內,她需要手動調整。
可她手一直抖,一直抖,根本無法用鼠標精準地放置。
好像越努力,越想做好,越偏離正確的軌跡。
最後,乾脆消失不見,無影無蹤。
薄蘇忽然泄了力氣,鬆開了鼠標,放過了自己。
我到底為什麼要在這裡,要做這些事?
她腦海裡久違地又響起了這句質問。
像是一條沒有限長的釣線,墜入深海,鉤沉起無數的過往。
那些本已經模糊的、淡忘的前塵。
她又聽到了謝亭先的那一句:“既然已經回到謝家了,就把身上那些小門小戶帶出來的壞毛病都改了吧。長嫣,好好教教。”
又聽到謝長業的那一句長長歎息:“你給你媽爭點氣好嗎?”
又看到了謝長嫣那一張總是疲憊、卻也總有期待、總有驕傲的麵容。
她輕輕拍在她肩頭上的手,總如山一般得沉。
她無法不背負、不低頭、不彎腰。
她想起無數個觥籌交錯、迎來送往,突然想吐的瞬間,想起無數個懸梁刺股、遊走賽台,突然頭腦宕機,茫然若失的瞬間,想起無數個滿心惶然,像站在廢墟之中,卻還要高歌熱舞的日日夜夜。
那時候,她常常睜著眼睛到天亮。
她閉上眼,就會聽見自己那一聲“不認識”,就會看到薑妤笙那張一瞬煞白的臉,就會看到她在哭,在後退,在消失……
然後,她心裡好像也有一個小人,一直在哭,沒日沒夜。
是她自己。
她常常會在忙碌中突然停下,問自己:薄蘇你在做什麼?
你為什麼要做這些?
你為什麼要應付這些人?
有什麼意義?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她不明白。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從北城找到鷺城,從鷺城找到禾城,從禾城找到山城,轉山轉水,竟一點薑妤笙的消息都沒有。
她到底怎麼了?
她到底去哪兒了?
她在做一個好孩子、好女兒和做薄蘇自己、薑妤笙的薄蘇之間反複橫跳、無限搖擺。
終於有一天,她在大雪裡撞到過的那一隻手開始劇痛,開始不受控製地抖動了起來。
她集中不了精神做任何事、可以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地做一個廢物、做一個沒用的人了。
她放任自己發呆、放縱自己淚流、放縱自己想薑妤笙,想到地老天荒。
她不知道自己曠了多少天的課,也記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吞服過量的安眠藥了。
隻記得醒來的那一天,她看到謝長嫣趴在她病床邊,那一年去澎島接她時的滿頭黑發,突然都變成了斑白。
她突然淚如雨下。
知道了,她此生無法儘興地活,也不可能任性地死了。
她吃了很多很多的藥,忘了很多很多的痛,也忘了很多很多的年少輕狂。
她接受了這個世界的規訓,接受了這個社會運行的法則,接受了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波瀾不驚、無悲無喜地在過的。
愛而不得是人生常態。
那就隻求再見一麵、隻要平安。
她在廢墟上重建世界。
完成新的自洽。
不死不活多年。
直到薑妤笙的出現、澎島的風浪,又讓她想起來——
原來,心臟是會跳動的。
原來,花開花落、潮漲潮退,是會有聲音的。
人是可以真實地、敏銳地、有悲有喜、有愛有欲地活著的。
她望見暗下來的電腦屏幕裡,有一張陌生的人臉。
那臉,蒼白似死去多年,從墓碑上截取的定格照片。
她低下頭望向自己依舊在顫抖的手,怔怔地,握起,鬆開。
空落落的。
*
三天後,因為和徐意初搭檔的一個新人主持高反嚴重,無法正常主持節目,薄蘇臨時頂替她,去往勒城,和徐意初搭班主持一場非公開的特彆慰問演出。
勒城是邊陲地區,地廣人稀,有曠野千裡,繁星點點,芳草萋萋,風吹過,碧波如浪。
“十七歲仲夏/你吻我的那個夜晚/讓我往後的時光/每當有感歎/總想起當天的星光……”
台上的歌手在深情低唱,台下的觀眾們也忍不住動情,輕聲合唱。
薄蘇聽得出神。
徐意初忽然叫她:“薄老師?”
薄蘇側目,徐意初欲言又止點點眼下示意。
薄蘇抬左手去撫,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淚。
她抽紙巾輕拭,強作歡顏:“有點被觸動到了。”
徐意初失笑,由衷:“我沒想到薄老師你這麼感性。”
共事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聽薄蘇提過自己的感情生活。她一直以為她是高嶺之花,心如止水。
沒想到,好像也是有故事的人?
薄蘇笑了笑,沒做辯解。
她無法告訴她,她想起了十七歲那一年,滿天星鬥下,她也聽過一次這首歌。
那一年澎島在沙灘旁的音樂廣場舉辦小型的音樂節,臨時湧進了許多歌手,圍觀者眾多。
薑妤笙吃過晚飯後,照例拉著她去海灘上散步,無意中湊了一場熱鬨。
人頭攢動的廣場下,海沙閃爍著若隱若現的金光,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湧近、退後,留下一條又一條反複刷新的潮濕海岸線。
她們迎著海風,沿著海岸線,一步一步,漫無目的地走。
無比清晰地,有歌,一首接一首地順著海風傳來。
薑妤笙嘟囔:“怎麼都是我沒聽過的。”
薄蘇勾唇,淡聲:“蹭的還要挑?”
薑妤笙不好意思地笑,但還是嬌氣地嘟了嘟嘴。
薄蘇眼底笑意加深。
後來走了很長的一段路,遠遠地,終於有她們都熟悉的歌聲飄來:“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後來……”
“終於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薑妤笙終於開心了,輕聲跟唱著,轉過了身,麵對著薄蘇,倒退著走。
薄蘇伸出了手,薑妤笙牽住了。
她杏眼彎彎,似天真,又似脈脈,一派快樂。
薄蘇不動聲色地沿著她踩過的足跡往前走。
一步一步,陪著她往夜色深處走去,做她快樂的底氣、天真的依托。
那時候她以為,她們這一生都不會走散的。
*
演出活動束後的第二天,大家自行活動,徐意初和管青都回北城了,薄蘇獨自一人,在勒城多留了一天。
勒城素有佛教聖地之稱,她還是習慣性地想參拜。
驅車百裡,她在正午抵達寶刹。
寶刹隱於懸崖之上,古木參天,青煙繚繞中,菩薩撚珠而坐,莊嚴慈悲。
薄蘇駐足仰望,屈膝跪地,雙手合十。
長久的凝望中,她第一次發現,不知道自己為何而來,要求何事。
還有什麼不滿意,還有什麼不如願?
菩薩問她,她問自己。
耳畔倏忽間響起薑妤笙的那一句:“求人不如求己。”
像一記遲到的晨鐘,敲打在她的心頭。
振聾發聵。
她醒悟,菩薩也幫不了她了。
她謙卑叩首,起身,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大殿。
隔天,她回到北城,母親告訴她,謝長業的妻子賀音,她舅媽,突發氣胸,要住院幾天,讓她得空前去探病。
作為小輩,禮數上,她不得不去。
第三日,賀音手術後轉回vip病房,她便約了謝長嫣與她一同前去。
似是去得不巧,病房裡充滿了說笑聲,西裝革履、衣香鬢影,在病床旁圍了一圈。
賀音臉色蒼白地陪著說笑,謝長業坐在沙發上,正泡著茶招呼大家閒坐。
療養之所,也變成了交際場。
薄蘇把右手背到身後,端起一個合宜的淺笑,說言不由衷的話、做心不在焉的事。
探病結束後,她和謝長嫣一起坐電梯去地庫取車。
電梯裡,謝長嫣打量著轎廂壁麵清晰的鏡像,半晌,關心她:“最近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了?”
薄蘇淡淡:“沒有。”
謝長嫣蹙眉:“我怎麼看你瘦了好多,精神氣也不太好?”
“可能沒休息好吧。”薄蘇輕描淡寫。
謝長嫣將信將疑,沉默了好幾秒,才問:“你最近有定期去林醫生那邊複診嗎?”
林醫生是當年謝長嫣給薄蘇找的心理醫生,專業素養過硬,口風極緊,許多公眾人物都曾在那裡就診過。
前幾年,薄蘇一直定期在那邊複診的。
薄蘇應:“沒有。”
“抽個時間去一下?”謝長嫣語氣並不強硬。
她知道,薄蘇不喜歡去,也更寧願把薄蘇當成一個完全健康的人來看。
薄蘇敷衍:“嗯。”
心底裡卻一天比一天清楚,此病無醫,唯有自治。
那天回去後,她就病了。
不知道是急性腸胃炎,還是舊病複發,心理問題引發的軀體化症狀,她趴在馬桶旁吐到天旋地轉,一直到膽汁都吐不出來了,才在馬桶旁蜷縮著坐下,放縱自己,無聲淚流,全身發抖。
不記得是怎麼樣了,她吃了腸胃藥和安眠藥,睡到天昏地暗。
無知無覺中,她又做夢了,又夢到了薑妤笙。這一次,薑妤笙不是在人潮中後退,她站在波濤洶湧的巨輪甲板上,給她選擇的機會。
她問她:“是姐姐對嗎?”
薄蘇張不開口否認。
薑妤笙露出了然的、失望的神色。
天降雷火,薑妤笙獨自後退,再後退,每退一步,甲板上便開裂出一條深深淺淺的罅隙。
暗藍色的海水自罅隙中漫上,一點一點吞沒了薑妤笙。
薑妤笙安之若素。她在笑,也在哭。
薄蘇心膽俱裂。
她發瘋了一樣拚命地往前遊,想抓住她,想告訴她,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你不要走,你不要哭,可卻隻是被浪越推越遠,無濟於事。
像那一年雪夜裡徒勞的狂奔。
痛怖交加中,她驚醒了過來,在黑暗中喘息,滿麵潮濕。
她不安極了,下意識地去翻手機,想撥打薑妤笙的電話,才後知後覺地記起,她沒有立場,過於冒昧了。
她怔怔地望著手機,半晌,退出撥號界麵,打開了微信。
微信薑妤笙朋友圈的主頁裡,又隻剩下一條冷清的橫線了。
薑妤笙又刪了她。
右手再次輕顫了起來,連呼吸都覺得痛苦。
薄蘇問自己,此生都隻能望著這條線過了嗎?
她想起了那一年錯身後的再也不見,想起了這些年裡接起的一通通無望的電話、許下的一次次虔誠願望。
這一生都隻能這樣了嗎?
她還有下一次的幸運,用無數的佛前叩首,換一次人海相逢嗎?
沒有了。
不會有了。
菩薩已經夠慈悲了。
她清醒。
她坐起了身子,在黑暗中靜止,她聽見有渴望在血液裡沸騰,有不甘在胸腔中咆哮,有澎島的風和浪、輪渡的鳴笛、鳥雀的啁啾、少年的自己和薑妤笙,在遠方呼喚。
讓她回去吧,回來吧。
她打開了手機,顫抖著指尖,訂下了一班去往鷺城的最近機票。
什麼都沒帶。
她開燈、下床、洗漱換衣服、驅車出門。
再一次狂奔。
在停車場與航站樓之間。
第46章
飛機降落鷺城時, 已經是深夜十一點鐘了。
不同於北城的蟬喘雷乾,此刻的鷺城,又下著蒙蒙的細雨。
分明不是多雨的城市, 拜每年頻繁的台風所賜,盛夏至秋後,卻多有陰雨天。
薄蘇沒有特意繞道買傘,出了航站樓,便直達候車區, 打車至輪渡碼頭,趕赴十一點半那一班次的輪渡。
堪堪抵達,堪堪檢票發船, 一切都剛剛好, 再沒有遲一步、也沒有慢半拍。
薄蘇坐在輪渡一樓最後的座椅上沉沉喘息。
海麵上, 細雨如絲, 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是不同於她曾經水消失於水中、靜默死去的熱烈模樣。
薄蘇閉上眼,左手覆在右手上,在輪渡親切的轟鳴聲中, 慢慢平靜呼吸。
慢慢聽見風吹雨落的聲音。
慢慢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聲大過一聲,一聲亂過一聲。
那是一種真切地、真實地活著的感覺。
*
雨疏風驟,午夜降臨前,輪渡在澎島空蕩的碼頭旁停靠。
路燈散發著昏朦的光, 沿街闃靜,沒有一間店鋪還開著門,薄蘇無處買傘, 隻能一路冒雨前行。
在衣服完全濕透前,她抵達永城路三十三號。
正要從包裡拿鑰匙開樓棟門, 意外的,門自裡麵被打開了。
一柄透明的傘先伸了出來,隨即是兩條長長的影子,池棋和鐘欣出現在夜色中。
薄蘇停下翻包的動作,打招呼:“這麼晚還要出去嗎?”
池棋和鐘欣毫無心理準備,被她的乍然出聲嚇到,“啊”了一聲,手舞足蹈,抱作一團。
薄蘇:“……”
她麵無表情。
池棋和鐘欣亂跳完看清是她,驚魂未定,哈哈大笑:“薄老師?!”
薄蘇頷首,又問了一遍:“這麼晚了,還要出門嗎?”
池棋點頭:“對啊,我突然想起來,餐廳二樓有個窗戶好像沒關好,我有點擔心今天夜裡會刮大風,把窗戶摔壞了。”
租用的老彆墅畢竟有些年代了,窗戶都是開合式老舊木窗,雖然已經翻新加固過,但還是很難經得住大風大雨的摧殘。
薄蘇點頭表示理解。
鐘欣關心:“薄老師你這幾天,是……回去工作了嗎?”
薄蘇沒否認:“嗯。”
鐘欣說:“你看起來怎麼瘦了好多啊?是……是工作太辛苦了嗎?”
薄蘇沒有力氣繼續維持往常八麵玲瓏的社交麵具了,隻淡淡地應:“可能是吧。”
池棋看她唇色蒼白,滿臉是水,從未見過的疲倦與狼狽,提醒:“薄老師,你要不要先上樓換身衣服喝口熱茶啊?小心感冒。”
“最近流感好像還挺厲害的。”
薄蘇有一瞬間很想順勢問她:“那能不能借用一點你們的熱水,泡一杯感冒衝劑。”
但下一個瞬間,她克製住了慣性。
拇指掐住食指,她答應:“好。”
頓了頓,不遮不掩,她問出口:“妤笙呢?她睡了嗎?”
池棋愣了愣,似沒有想到她會突然跳躍話題。
但沒多想,她如實應:“應該還沒,我下樓前有和她說了一聲。”
薄蘇點頭,一副知道了的樣子。
池棋擔心她去敲門,迫使薑妤笙還得單腳跳出給她開門,提前告訴她:“小妤姐前兩天不小心扭到腳了,所以這兩天一直在臥室休息,沒有出門。”
薄蘇霎時蹙眉,問:“嚴重嗎?”
池棋斟酌:“應該還好?沒有你之前嚴重,就是軟組織受挫,又沒及時處理,腫得比較厲害。”
薄蘇蹙緊眉頭,沒有說話。
鐘欣伸手接雨滴,判斷:“雨好像下得更大了。”
池棋想起來,連忙道彆:“薄老師,那你早點休息,我們要先過去關窗啦。”
薄蘇應:“好,路上小心。”
鐘欣和池棋舉起傘,就要邁步,薄蘇再一次出聲:“池棋。”
池棋回頭。
薄蘇問:“方便借我你們樓層門的鑰匙嗎?我想進去看看她。”
雨霧深濃的夜色中,她烏眸沉沉,似靜邃的海,裝滿無言的深晦。
池棋微怔,心口突然泛起一種微妙的直覺,讓她很想說:“我問問小妤姐?”
但是太奇怪了。
薄蘇這話,也是朋友之間再正常不過的關心了。
也不是信不過的人,鑰匙就在手上,連藏起來說沒帶都來不及。
實在沒有拒絕的理由。
她掙紮好幾秒,還是老實地把鑰匙遞了出去。
“放在門口的地墊下麵就好。”
薄蘇說:“好,謝謝。”
池棋欲言又止,最後隻能應:“沒事。”
“那我們先走啦。”她再一次道彆。
薄蘇頷首,目送她們走出了一段距離,才輕輕地合上樓棟門,扶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強忍著後知後覺襲來的虛浮感,穩步往樓上走去。
路過薑妤笙所在樓層時,她想過要直接進去,但低頭看看自己落湯雞的模樣,咬了咬唇,還是先上樓擦乾了頭發,換了一身留在這裡沒有一次全部帶走的休閒T恤和居家短褲,返身下樓。
樓下樓道裡依舊靜悄悄的,隻有越發明顯的風聲和雨聲在回蕩。
薄蘇伸鑰匙入鑰匙孔。
似倦鳥終可歸林。
近鄉情怯般地,手又不由自主地開始抖了起來。
砰砰作響的心跳聲中,她擰開了門,踏入了薑妤笙所在的空間。
客廳裡留著一盞小小的壁燈,虛虛地驅走了一層黑暗。
薄蘇看不出薑妤笙臥室的門縫下是否有光透出。
她在她的房門口站定,抬起顫抖的手,輕輕敲下。
一聲、兩聲、三聲。
以無限謹慎的力道。
連呼吸都不自覺地屏住了。
房門內,薑妤笙剛剛關上吸頂燈,準備躺下睡覺。
聽到敲門聲,她靠坐著,撳開床頭的台燈,輕聲問:“池棋嗎?”
“進來吧,門沒有鎖。”
她奇怪,回來得這麼快嗎?
池棋沒有應答,門被推開。一束光,自門縫裡投入,隨即,這束光投下的扇形麵積越來越大。
一道頎長的身影顯露出來。
清雅矜冷,熟悉又陌生。
是不施粉黛、洗儘鉛華、瘦了一圈的薄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