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與他多年夫妻,一眼便懂了他的心思,惶然跪地告罪:
“送行諸事皆由我安排,是我考慮不周,絕無半點輕慢上清天宮之意——禮官何在?立刻替濯纓公主送來冠服,務必鄭重以待。”
一聲令下,宮人們即刻行動起來。
他們將濯纓送至最近的宮室,禮官與宮侍馬不停蹄地送來華服金釵,替濯纓重新梳妝打扮。
這一通折騰下來,便花去整整一個時辰的功夫。
上清天宮的人倒是心平氣和地等著,但大雍皇室諸人卻全皆冷汗涔涔,這一個時辰過得度日如年。
直到濯纓乘四架馬車,被畢恭畢敬地送至那位金甲赤袍的少武神麵前,見他並未再有異議,眾人才稍稍鬆了口氣。
文昌星君對眾人微笑道:
“願此去兩族休兵罷戰,重修舊好。”
大雍皇室皆麵色戚戚,拱手回禮,隻希望謝策玄這尊大佛能快點收手走人。
在無數期盼的目光中,天兵開路,濯纓所乘的轎攆也被施以術法,離地越來越遠。
濯纓抬手掀開車簾,垂眸朝下方看去。
她的目光一一掠過自幼對她百般折磨的皇後,掠過欺淩過她的兄弟姐妹,還有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人皇帝闕,她的父親。
這些曾經像巨石一樣,壓得她求生無路的人,此刻皆是一副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心驚膽戰。
他們在濯纓的視線儘頭愈發渺小,最終化為一顆沙礫被雲海吞沒。
隔著重重紗幔,濯纓抬眸望向前方那道金甲赤袍的背影。
察覺到她的目光,謝策玄回頭瞥來一眼,語調散漫中帶著幾分告誡。
“彆以為我是在幫你,上清天宮的日子還長著,那些傳聞你應該都聽過,我們上清天宮法令嚴正,滅絕人性,你若有半分不臣之心,自有萬般折磨等著你。”
濯纓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平靜答:
“我明白。”
這還是謝策玄第一次聽她開口說話。
清泠泠的嗓音如泉水淌過,咬字很利落,但聲線卻比他想象中的柔。
謝策玄有些意外。
不過沒得到想要的反應,謝策玄嘖了一聲,又補充:
“還有,你到了上清天宮,不再是公主之身,你那位在荒海做少君的師兄也不能再給你撐腰,我們上清天宮讓你如何你便如何,即便是給你一
杯毒酒,你也得喝下去,能做到嗎?”
乘鶴而行的文昌星君聞言投來一道無奈的視線。
這少武神平日也不是個記仇的人,怎麼獨獨對這位濯纓公主如此懷恨在心?要這麼嚇唬一個小姑娘?
“能。”
一個字,令謝策玄和文昌星君都為之一怔。
文昌星君寬慰道:“公主不必當真,少武神是跟您開玩笑……”
“我並沒有當做玩笑。”
紗幔後傳來女子沒什麼情緒的嗓音。
“此番入上清天宮為質,便是代表了人族求和的誠意,質子的一舉一動皆與人族社稷息息相關,無論上清天宮對我下何等命令,我皆會遵從。”
她這番態度著實讓人有些意外。
尤其是當初在她身上栽過大跟頭的謝策玄。
他怎麼也無法將此刻順從得不能再順從的女子,和那個膽大包天誆騙他的赤水濯纓聯係在一起。
謝策玄蹙眉:
“你這戲,演的是不是過了些?”
濯纓答:“少武神可以現在就給我一杯毒酒。”
“……”
“放心,”濯纓很輕的笑了笑,“我父親自幼在我體內種下一種名為吞心的蠱蟲,此蠱雖會一點一點蠶食我的經脈,卻也能叫我百毒不侵。”
一貫隻會將旁人懟得無話可說的謝策玄,今日也難得嘗到了幾分被噎住的滋味。
她說這話什麼意思?
嘲諷他?還是想賣慘?
金甲赤袍的少年眉頭緊擰,一籮筐譏諷之語在嘴邊繞了一圈,到底還是咽了回去。
“想殺你何須毒酒?你一時半會死不了,不過,上清天宮不養閒人,即便你是質子,也得去天宮的扶桑學宮修煉,一日修行七個時辰,但願你的身體能和你的嘴一樣硬。”
“恐怕不行。”
濯纓垂眸道:
“吞心蠶食了我的經脈,我的身體無法修煉。”
“想偷懶?”
謝策玄輕嗤一身,自以為看穿了她的心思,渾不在意道:
“明日我便催人速速將你編入仙籙,再叫天醫府的神君替你看病,再請命下凡,督促你父親替你修建宮觀,供奉香火。”
低垂的濃睫因這番話而詫異地顫了顫。
編入仙籙,則能生出仙根。
天醫府診治,或許可以拔除她體內的蠱。
修建宮觀,供奉香火。
更是意味著她從此以後她作為仙籙在籍的神仙,靠自己的能力站穩腳跟,而不必再如前世那樣,隻能靠著扶持沉鄴來為自己掙一份事業。
這好事來得太過突然,猛地砸在濯纓頭上,令她難得露出了幾分迷茫之色。
謝策玄並沒有察覺到他這話對濯纓的意義。
南天門已至,他今日的任務也算完成,正欲離開時,又突然想起來還未看看赤水濯纓究竟是何模樣。
一杆烏黑長槍,帶著肅殺之氣挑開重重紗幔。
“反正,赤水濯纓,有我在一日——”
謝策玄漫不經心地朝馬車內投去一眼,準備將接下去那句“你痛苦的日子還在後麵”說完時。
薄如蟬翼的紗幔掀開,女子身上淡然悠遠的藥香撲鼻而來。
尖銳言語全都卡在了喉間。
謝策玄其實也暗自猜測過她會長什麼模樣。
她平日作惡多端,大約要麼是個滿臉心機的陰險之相,要麼就是得理不饒人的刻薄之相。
然而——
那張臉,如月下白芍,蒼白清冷,纖細若一碰即碎的琉璃,仿佛有晚夜寒星,在她抬眸時一點眸光中搖曳輕顫。
他曾想過千百種可能。
卻沒想到……
赤水濯纓,原來是這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