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照空。
夜雪飄飄揚揚落在漆黑平靜的荒海海麵上。
自須彌仙境而來的仙使,乘龜背仙船進入荒海深淵,哪怕有仙法護體,還是被這極寒海底凍得瑟瑟發抖。
好一會兒,龜背仙船終於抵達了鮫宮。
他手捧紅塵鏡,對如今暫領荒海政務的年輕少君道:
“……上清天宮罪仙赤水濯纓改動凡人命格,對人間界造成深遠影響,上清天宮為澄清偏私之嫌,與須彌仙境一道,見證罪仙赤水濯纓下凡贖罪,以正仙界法紀。”
炭香爐暖,長明不熄的人魚膏將整個內殿烘烤得溫暖如春。
自從荒海君上纏綿病榻之後,荒海大小事務皆由少君沉鄴處理,此刻他端坐殿上,聽完了須彌仙使這番話,沉默良久才道:
“這罪,是上清定的,還是須彌定的?”
仙使笑道:“錯就是錯,何人定罪又有什麼要緊的?要緊的是上清與須彌都默許她得贖罪,少君隻需做個見證便可。”
這話說得圓滑,字裡行間卻都透著幾l分輕慢。
須彌仙境的仙人,哪怕隻是一個小小仙使,也比尋常仙族的仙人還要傲上幾l分。
沉鄴烏沉沉的眸子看了他一會兒,視線落在了門外的昭粹身上。
“何事?”
明明是個問句,但尾音下壓,帶著淡淡不悅。
沉鄴並不想在此刻見到她。
他知道濯纓是為什麼才會在上清處境艱難,一看到昭粹,他便會想起自己為了那數千宮觀而犧牲了濯纓這件事。
匆匆趕來的昭粹還沒進門,便聽到了沉鄴冷冰冰的嗓音。
明明前段時日,兩人好不容易才有了幾l分起色,這一句,仿佛又打回了她初到荒海時的態度。
昭粹眼中升起幾l分霧氣。
她身旁侍女答:
“少君,公主是聽說了上清的事,擔心姐姐才匆忙來打聽情形的,而且,少君明明說好每日都來給公主渡清氣,今日卻遲遲沒來,公主凍得睫毛都凝霜了呢……”
荒海地勢偏遠,不如其他四海那樣,離海域中央的不知火山距離近。
每到冬日,荒海淒寒徹骨,寒氣直往人骨縫裡鑽。
荒海仙族早已適應了這樣的極寒,可昭粹一個疏於修煉的人族哪裡受得了?
更何況,她因為在人間動用玉清扇,遭受仙力反噬,內裡虧損,身體大不如前。
她從人間帶來的華服首飾,一件也排不上用場,荒海更沒有上清天宮那種能避寒暑的法衣,昭粹本就有些不滿,此刻侍女這麼一說,她愈發委屈。
迎上昭粹淚光漣漣的雙眸,沉鄴原本冷硬的眸光閃爍了一下。
他歎了一聲:
“既然冷,還在外麵跑什麼。”
“我隻是擔心姐姐。”
見她眸中哀痛之色不似作偽,沉鄴麵上寒霜化去幾l分,示意她在他身旁坐
下。
“這個紅塵鏡是什麼意思?須彌為什麼會要我們看姐姐下凡贖罪?”
沉鄴淡聲道:“須彌想借個由頭打壓上清,阿纓她……是被當做了這兩方博弈的棋子了。”
昭粹啊了一聲,抬頭看向浮在半空中的紅塵鏡。
姐姐在上清的處境,竟然如此艱難嗎?
昭粹回想起上一世自己在上清時,雖然苦修和凡事需親力親為這兩點令她吃儘苦頭,但論起上清天宮的仙人,其實並沒有怎麼苛責她。
她苦悶時,天後娘娘會開解她。
她仙力微弱,學宮那些學子與她切磋也不會動真格。
即便不像在大雍皇宮時被無底線的寵愛著,但平心而論,上清對身為質子的她和其他仙人都一視同仁,並無刻意為難。
所以當初說要與姐姐調換時,其實她心底深處一直覺得姐姐並沒有吃虧。
即便有可能被昔日仇家為難,但和她從前在皇宮裡過的日子比起來,已經算是很好的去處了。
可沒想到——
原來謝策玄他們那些人,竟然討厭她、姐姐到如此地步嗎?
昭粹咬了咬唇。
這也難怪,姐姐從來就不是個會撒嬌討好的性格,父皇都不喜歡她,又怎麼能指望那些被她得罪過的人放過他?
昭粹看著紅塵鏡,不輕不重地歎息一聲。
希望姐姐能夠熬過此劫,待日後有機會,她一定會想辦法彌補姐姐的。
在須彌仙使的操縱下,紅塵鏡裡的景象逐漸在眾人眼前展開——
深夜的端王府內。
跪坐在蒲團上的雪衣女子儀態端莊,眉目淡然,而她麵前的端王府郡主卻顯得坐立不安,警惕非常。
“……你,你真的就是那個給仲銜青出謀劃策的仙子?”
濯纓微笑:“郡主如果有所懷疑,明日待我與仲銜青見麵,便能一證真偽了。”
“你幫了仲銜青那麼多……為什麼突然要來投靠我?”
“郡主有所不知,郡主在仙界是十分尊貴的神女,而我隻不過是個地位不高的小仙,之前不知輕重得罪了神女,被神女的家人點撥後才得知自己犯了滔天大錯,特來補救一二。”
仲鶯鶯聽了她這話,已然信了大半。
因為眼前這個突然出現的仙子,沒有騙她的必要。
如今的她和仲銜青,已經不是當初仲銜青初入王府時的情形了。
自從仲銜青從昆侖山修行回來之後,便以王府世子的身份四處交際。
六年時間過去,她從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孩子長成一個英氣逼人的少女,容貌與她大哥更是相似,沒有人會懷疑她的身份。
端王更不會輕易拆穿仲銜青的身份。
因為仲銜青四處活動,人脈越來越廣,對端王府也越來越有用。
他雖然對仲銜青遲遲不歸還身份這件事震怒,但利益麵前,也不舍得毀了這個端王府最有用的孩子。
仲鶯鶯召來侍女,送來了一匣子光彩奪目的靈石。
人間勳貴之家,也存有靈石,作為溫養身體的靈物。
“如果你能想辦法替我對付仲銜青,後麵自然有你的好處,可如果你敢騙我,等我變回神女之後,一定不會放過你!”
濯纓噙著笑問:
“郡主想如何對付她?殺了她?”
“……殺了她就算了,我那兩個哥哥靠不住,爹爹百年之後,總要有人撐起端王府的門庭,這樣我嫁人後也不會被人小瞧。”
仲鶯鶯不傻,這麼多年來,就算她不想承認,也知道仲銜青的確有些本事。
她一點也不羨慕世子之位。
一輩子女扮男裝,躲躲藏藏,無法嫁一個好郎君,過正常女子的生活,有什麼好的?
“我要你做的,是替我想辦法挽回薑且哥哥的心。”
薑且。
濯纓知道這個名字。
當初神女鶯楚瀆職,害死搖光城上前百姓,就是因為這個凡人遇上了死劫,鶯楚為救他折損了仙力,這才無法及時變換時節。
被封離神君判了死刑之後,這凡人轉世投胎,成了將軍府之子,仍叫薑且。
濯纓答應下來:“我定會傾其所能,助郡主與心上人長相廝守,讓仲銜青永失所愛,抱憾終身。”
聽到這個答複,仲鶯鶯總算神色舒展幾l分。
而與此同時,正在看著這一幕的仙族眾人也唏噓不已。
但凡有些腦子的,都看得出來須彌仙境為何如此聲勢浩大的邀各族同觀。
不就是想揚須彌仙境的威風嗎?
讓所有仙族看看,哪怕是上清仙人,人族公主,得罪了須彌的神女,也要恭恭敬敬地來贖清罪過。
而他們須彌的仙人,哪怕是犯下了滔天大罪被貶下凡曆劫,也不過是走個過場,回去之後又是高不可攀的神女。
明白須彌的用意之後,這紅塵鏡看不看也沒什麼要緊的。
左不過是可憐的人族公主卑躬屈膝的模樣。
許多仙族看到此處搖搖頭,隨手便擱置一旁了。
而遠在荒海的沉鄴從始至終都沒說什麼,隻是昭粹瞧見他藏在天青色袍袖下的手指收攏,似有隱忍之態。
想到兩人師兄妹多年,多少應該還是有些感情的,昭粹寬慰:
“隻要辦好這件事,回去之後,上清應該就不會為難姐姐了,他們這次應該也是形勢所逼,平日裡不是那麼苛刻的人的……”
“是嗎?”
沉鄴回眸瞥她一眼。
“你從沒去過上清,倒一副很清楚的樣子。”
昭粹連忙收聲,攥緊了藏在袖中的手鐲,訥訥道:
“我隻是……聽旁人說的……”
沉鄴也並沒有深究。
他望著紅塵鏡映出的景象,少女逆來順受的模樣令他心中煩悶,卻又不知道在煩誰,索性也起身。
“紅塵鏡由你
保管,若有什麼危險,隨時知會我。”
昭粹看著他的背影愣了好一會兒。
寂靜空蕩的大殿裡。
她似乎聽見了嫉妒在啃食心臟的聲音。
-
濯纓很快見到了十八歲的仲銜青。
將軍府替長子薑且行冠禮這一日,冀城有頭有臉的名門來了大半。
濯纓以仲鶯鶯侍女的身份一起來到將軍府慶賀,於柳岸旁正撞見了一對難舍難分的小情侶。
“……你到底要什麼時候才願意給我一個準話?”
“我說了,再給我一點時間。”
身量清瘦,背影如竹的少年嗓音刻意壓沉,但仔細聽,仍能聽出少女的清冽。
“銜青,我今日便行冠禮,冠禮之後我就可以成婚了,如果你願意坦白你的女子身份,現在我就可以求父親去端王府提親,你到底還在猶豫什麼?”
仲銜青緊抿著唇,似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
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忽然瞥見柳樹下一瞥雪白影子。
她幾l乎要以為自己生出了幻覺。
濯纓站在柳樹旁,正在給池中錦鯉拋魚食,見仲銜青試探著靠近,也並未向她投去視線。
還是仲銜青先開口:“是……仙女姐姐嗎?”
她沒有許願,為什麼仙女姐姐會出現在這裡?
“方才那個,是你的心上人?”
濯纓單刀直入。
“你要為了他,放棄端王世子的位置,重新做回端王府的二小姐?”
仲銜青一怔,明白她此次來是做什麼的,頓時羞愧地低下了頭。
“能告訴我理由嗎?”
令端王都為之忌憚的女世子,此刻站在濯纓麵前,像是個犯了錯的小孩子。
仲銜青小聲道:“他……對我很好,是真的很好,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
一聽這話,濯纓就知道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