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月,地上一年,算起來,如今的人皇帝闕應該五十有六。
自人間界與仙界有所往來之後,皇室貴胄多會服用延年益壽的仙丹,壽數遠超普通凡人,活到一兩百歲的大有人在。
這樣很好。
濯纓也希望她的父皇能活得久些。
這樣,他才能親眼看到她出人頭地,回來向他複仇的那一天。
回頭最後看了一眼燈火如晝的端王府,裡麵推杯換盞聲不斷,所有人都在恭賀大雍朝的第一個女世子。
濯纓沒有與仲銜青道彆,即使她知道,這應該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麵。
取出可以召來金馬的金鈴,濯纓準備直接回扶桑學宮。
夜風淒淒,月明星稀。
金馬踏月色而來,濯纓撩開車簾,看著腳下的人間山河越來越遠,正要放下簾子時,忽而敏銳地察覺到了危險。
幾乎沒有給她多餘的反應時間。
就在濯纓果斷決定棄車而逃的同時,陰影覆壓而上,帶著令人肝膽俱顫的駭人靈壓,將堅實的馬車碾成了粉末。
而險陷錯身而過的濯纓也終於和眼前的龐然大物對上了視線。
這是一隻巨大的獸。
有著巨猿的臂膀,和赤紅的毛發,它的目光在夜色中炯炯發光,碩大如銅鈴的眼珠裡倒映著濯纓的身影。
——她曾在古書上見過,這是須彌十凶獸之一,朱厭。
是須彌派來的。
須彌想要在她回到上清之前殺了她!
這個念頭如閃電般在濯纓的腦海中劈開。
濯纓的反應也極其迅速,她沒有不自量力地試圖於朱厭做任何正麵對抗,她太清楚,以自己的實力彆說周旋,對方一爪子就能將她撕碎!
跑!
濯纓毫不猶豫地一頭朝人間界紮去。
隻要她逃到人間界,混入人群之中,就有一線生機!
有那麼一瞬間,她也猶豫了一下。
若是朱厭出現在人間界,必定會波及凡人,死傷無數,而朱厭是為她而來,如果真的有凡人因此而死,那她也是間接的殺人凶手。
可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濯纓冷靜地按了回去。
彆想這些沒用的。
她隻是為了求生,放朱厭出來禍世的人又不是她,她為什麼要有負罪感。
這世上,她指望不了任何人來救她,她隻能自救。
身後凶獸的腥氣愈發濃重,濯纓竭儘全力地朝下方俯衝,呼嘯而過的風令她的腦子前所未有的清醒,視線死死地鎖住人間界的繁華城池。
她必須自救。
她必須活下去。
——仙女姐姐,我不會做皇帝的。
腦海裡,驀然響起了與仲銜青最後一麵時,她所說的話。
——如果要當皇帝,必定會滿手鮮血,背上無數殺孽,我是仙女姐姐的信徒,如果我犯下太多殺孽,也會波及到你吧?
——我隻想留在冀城,好好治理冀城,讓冀城的百姓都做仙女姐姐的信徒,給你供奉多多的香火。
——雖然我隻見過您一個神仙,但我覺得,您一定會成為這漫天神仙之中,最厲害的那一個。
您一定會的。
少女握著她的手,用篤定的眼神如此說道。
轟隆——!!!
從半空中猛然墜地的濯纓落在屋瓦上,砸得滿地狼藉,砸得她渾身筋骨碎裂般疼痛。
但周圍並沒有響起凡人驚慌失措的尖叫聲。
隻有凶獸朱厭,喉嚨裡發出了一陣奇異的興奮叫聲。
因為濯纓最終選擇的躲藏地,不在繁華的人間城池,而是一處遠離人
煙的林中荒廟之中。
……她如果這次死了的話,做鬼也不會放過在她耳邊胡說八道的仲銜青的。
濯纓咬了咬牙,從廢墟中爬了出來。
凶獸朱厭離她尚有一段距離,她還有時間。
濯纓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與上一次同樣的感覺席卷了她的全身,濯纓知道,這是那個不做人的天道終於清醒了一下,要給她派發她應得的功德值了。
溫熱的靈流順著她的奇經八脈遍布全身。
若沒有她平日的修煉,她的經絡便無法吸收這些力量。
但是——
太慢了。
她方才這一摔,全靠身體那點微薄的功德值護體,隻能保她不死,卻不能讓她全須全尾。
不僅斷了好幾根肋骨,就連經絡也被震傷,無法立刻就將這些正源源不斷輸送至體內的仙力吸收。
她需要時間。
濯纓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身上的法衣被鮮血染紅,半點仙力也調動不了,隻能憑自己的雙腿行走。
凶獸朱厭,最善在林中疾馳。
濯纓想,她這真是在給自己找死。
“一彆多年,小公主,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尊容了?”
濯纓視線一凜,猛地回頭。
樹影重重間,一個黑影正站在枝椏交錯之間,於黑暗中放肆地打量著她。
濯纓蹙了蹙眉:
“……蛟龍蚩隨?”
“小公主還記得我啊,真榮幸。”
蛟龍蚩隨舔了舔唇,一瞥月光照亮他額上龍角。
“當年多虧了小公主你,我才從謝策玄的手底下逃出生天,今日奉命救你,也算是淺淺把這個恩情報了吧。”
奉命?
濯纓腳步未停,腦子卻飛速轉動著:
“是沉鄴。”
她這話說得極為篤定。
“你投靠沉鄴了。”
蚩隨吹了個口哨:“小公主果然還是那麼聰明,你放心,少君有令,一定要保護你的安危,朱厭我打不過,不過將你救回荒海還是做得到的……”
聽到救回荒海,濯纓臉色都變了。
她一時都不知道到底是凶獸朱厭要殺她可怕,還是被他帶回荒海更可怕。
好在下一刻,她便看到天邊掠過一道熟悉的身影掠過長夜。
蚩隨卻並未察覺,還在盯著朱厭的方向語氣輕佻道:
“昔日你我合作一把,將那位少武神狠狠戲弄了一番,人人都說小公主你詭計多端,但我卻一直很欣賞你這狠勁,女人就是要聰明一點才有魅力嘛……今日換我來英雄救美,不知小公主考不考慮一下以身相許啊?”
濯纓倚著樹乾,虛弱地笑了笑。
“抱歉,以身相許這種戲碼我從來不看,倒是農夫與蛇——這出戲,我更熟悉一點。”
蚩隨疑惑地回過頭來:
“什麼農夫與蛇……”
“謝策玄,”濯纓抬頭,視線落在他的身後,“此仇不報,你還在等什麼?”
蚩隨的瞳孔驟然縮緊。
刀劍相碰,赤紅衣袍在月色下翻飛如火,長劍劃開無儘夜色,直逼蚩隨麵門而去。
“赤水濯纓!!我他媽是來救你的!!!”
濯纓微笑:
“抱歉,你太弱了,我覺得他更有可能救下我呢。”
一劍在蛟龍蚩隨肩上開了個窟窿的謝策玄抬起頭,眉梢微挑。
四目相對。
他看了看於月色中淺笑著望著他的少女,彆開臉。
“……咳,彆以為說兩句好聽話,我就會給你當狗使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