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呼吸,空氣。
整個世界的流速仿佛都因這一箭,而在沉鄴的眼底凝固。
箭矢飛馳不過一瞬,但這一瞬,卻好似穿過了昆侖山的雪,穿過了他與她的少年時光,將這短暫一瞬拉長成了百歲千秋。
他看到了在師兄們練武時,隻能趴在窗邊看著他們發呆的她。
也看到了第一次學會射箭而滿眼雀躍的她。
即便清楚的知道自己孱弱的身體連拉開一石弓都勉強,但她還是會在無人處一遍一遍的練習。
直到後來,她的雙手連舉起弓的力氣都不再有。
他對她說:
“木竹為弓,僅射百步,以智計為弓,蓄力可射天下,你拉不開這張弓,不代表你拉不動這四海一荒的弓弦。”
“阿纓,隻要你站在我的身後,這天下水域,皆是你的獵場。”
昆侖山茫茫大雪,她是他的第一個臣子。
她用病弱單薄的身軀,背負著他和他的野心,一步步將被發配人間界的他重新帶回到荒海權利的中心。
他這一生,所信之人寥寥無幾。
如果一定要選一個可以交付生死的人,他的選項隻有一個。
然而——
“少君小心!!”
身後侍衛的聲音令他如夢初醒。
但這一聲響得太晚,而他也醒得太晚。
這一記冷箭在他沒有半點戒備之時刺穿他的血肉,力道之大,像是從天而落的重拳捶打在他的胸口。
皮開肉綻與內臟巨震的痛覺幾乎在一瞬間炸開。
而沉鄴終於被這痛覺喚回了神智,以最快的速度凝聚起奇經八脈中的仙力,將那隻羽箭逼退在離他心脈半寸的位置。
凝固的時間仿佛在此刻才又開始流淌。
止不住的鮮血從他口腔中湧出,染紅了他天青色的衣袍,他竭力想咬住唇齒間的血,但胸腔中的劇痛被極震撼的心緒放大,令他根本無法控製。
“少君!少君快服下丹藥,屬下這就替你療傷……”
被扶住的沉鄴劍眉緊皺,痛楚令他不得不大口呼吸。
隔了好一會兒,他渙散的思緒才終於回籠,極緩慢地抬頭,看著朝陽籠罩的屋簷上,那一道刺目耀眼的身影。
……方才那一箭,她用了十足十的力。
箭頭瞄準了心臟。
她不是逼退他,也不是為了救誰。
她想要的,是他去死。
這個意識從模模糊糊,到無比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
明明已經服下了丹藥,但胸腔內的痛感並沒有減輕,反而與什麼彆的東西糾纏在一起,纏得他連呼吸都痛得難以忍耐。
冷汗順著他的額角滑落,沉鄴布滿血絲的眼眸死死凝望著屋簷上的身影。
“……阿纓,你為了救他,要殺我?”
沐浴在朝陽下的少女無言望著他。
見沉鄴還能被人扶著站住,濯纓很輕地嘖了一聲。
“謝策玄,”她的視線挪向還在癱在地上的紅衣少武神,“還活著嗎?”
生死不過一線之間,一切都發生得太快。
方才濯纓射飛蚩隨的那一箭正擦著他側臉而過,再稍微偏一點,估計就能把他和蚩隨一起串成串了。
之前在學宮的時候,她有練過弓嗎?
該不會是臨場發揮的吧?
這種情況下,哪怕是謝策玄也是被驚出了一身冷汗,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多虧濯纓公主箭下留情,還能喘氣。”
謝策玄偏頭看了眼那邊的蚩隨。
被冷箭射飛的蚩隨雖然沒被射中要害,但飛出去的同時砸塌了好幾堵牆,現下已經暈死過去。
而剩下的的沉鄴,雖然沒倒下,但看上去也已經是半死不活的模樣了。
謝策玄揚唇冷笑:
“怎麼?嫉妒啊?不好意思,赤水濯纓現在是上清天宮的人,她不救我難道救你?”
“你算哪根蔥?”
沉鄴的唇齒間皆是鐵鏽味,他緊閉著唇,沒有說話,倒是他身旁的侍衛出聲:
“謝策玄!少君麵前,豈容你一介小小武神放肆!”
他拔劍欲向靠在牆角喘息的謝策玄而去,但下一刻便聽頭頂響起清泠泠的女聲。
“彆動。”
不知何時,濯纓已搭弓引箭,她修為其實並不比這名侍衛高,但因她方才石破天驚的那兩箭,令侍衛頓時感覺到了威脅,立刻停下腳步。
謝策玄身上的傷口早在與蚩隨纏鬥時崩裂,本也是痛得他直冒冷汗。
但濯纓這兩個字一出,他頓時像是被天醫府炎君的麻沸蟲咬了一口,隻覺得什麼痛覺都煙消雲散了。
胸腔裡那顆因失血過多而半死不活的心臟,也似在這一刻突然回光返照。
真是風水輪流轉。
當年他被赤水濯纓和蚩隨兩人聯手耍得團團轉,成了六合八荒裡的笑話時,怎麼也沒想到會有赤水濯纓站在他這一邊,與蚩隨沉鄴二人兵戈相向的一日。
他按了按跳得歡快的心臟,慢慢咀嚼著這其中滋味。
怎麼說呢。
難怪沉鄴喜歡吃軟飯,這吃起來的確怪爽的。
“濯纓公主!”
這名侍衛能被沉鄴帶在身邊,也是他極信任的人,自然也認識濯纓。
“少君聽聞您被心魔誓脅迫,立刻就派了蚩隨來接您,後又得知須彌仙境派凶獸朱厭要除掉公主,更是親自前來,您怎能對少君下如此重手——”
濯纓麵色如秋水沉靜。
她並不打算質問沉鄴救她的目的,隻是隨口道:
“救我?蚩隨路途中對我有不軌之念,你說他是來救我的,那好,他殺了蚩隨,我便信他是來救我的,立馬跟他回荒海——”
話音還沒落下。
在場二人還未反應過來之時,
一柄寒如冰霜的利劍便猝不及防地從沉鄴沾滿鮮血的掌中而發,乾脆利落地刺入了蚩隨的頭顱。
這一劍沒有絲毫猶豫,濯纓蹙了蹙眉。
沉鄴抬起一張失血過多的慘白臉色,氣若遊絲地開口:
“我知道你還在怪我當日兩族挑選質子時,我沒有與上清天宮爭取你,但阿纓,我的處境你再清楚不過,有些事我做不了決定,可但凡是我有能力為你做到的事情——”
“我絕不會猶豫。”
原本覺得優勢在他的謝策玄頓時斂去笑意。
難怪這人能從一個不受寵的皇子爬到如今荒海少君的位置。
光是這份瞬間做出取舍的果決與狠心,他就注定不會是泛泛之輩。
而且,說好聽話哄女孩開心的手段,也挺張口就來的。
謝策玄看向久久沒有言語的濯纓,心裡忍不住有些七上八下。
可千萬彆被他這幾句花言巧語蠱惑啊。
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蚩隨自被你收編之後,對你到底也算忠心耿耿,暗地裡替你做了不少見不得光的事,即便今日可能無法脫身,謝策玄帶他回上清天宮,也不一定就會立刻判他一死。”
濯纓很輕地彎了彎唇角,烏黑眼瞳裡一片漠然。
“沉鄴,今日你能殺了替你做事的蚩隨,來日也能殺我,你難道以為我會因為這個而感動嗎?”
聽了這話,謝策玄高高懸起的心終於落地。
再一看沉鄴愈發陰沉的臉色,不錯,他的心情更好了。
“……為什麼?”
沉鄴上前走了一步,一貫沉靜溫和的麵龐似裂開了一條無法愈合的裂痕。
“真的就隻是因為我沒有爭取你嗎?你在上清天宮被人為難時,焉知我在荒海過的又是怎樣的日子——”
謝策玄挑眉打斷:“誒,話說清楚,我們上清天宮可沒人為難她。”
“還沒恭喜你。”
濯纓淡淡看著他目眥欲裂的模樣。
“你與昭粹成婚,也算是我的妹夫,到時你二人大婚,我即便不能親自前來,也定會奉上大禮,賀你成家立業,抱得美人。”
他過的什麼日子?
權柄在握,美人在懷,人間建起無數供奉荒海眾仙的宮觀,有人皇這麼個嶽丈助力,他本就天賦異稟,現在更是躺著就能增長仙力。
這樣的日子,難不成還要她來憐惜同情?
沉鄴定定望著濯纓,蒼白的唇動了動:
“我真正想娶之人是誰,你全然不知嗎?”
濯纓沒說話,倒是懶懶靠牆而坐的謝策玄發出一聲不加遮掩的嗤笑。
“——算了吧,你這話騙騙小女孩還行,大家都是男人,就彆在這兒裝大尾巴狼了。”
他身上赤袍染血,那張年輕而目中無人的臉上也布滿血痕,看上去傷重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