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洗衣服的雨師瑤聽見他們的對話,倒也並沒有因為自己被拿來比較而生氣。
“至微聖人已經許多年沒收過弟子了,也不知道這位得了聖人親傳的公主是什麼模樣。”
她轉過頭一看,厲星瀾仍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樣,仿佛對周遭一切都不關心。
雨師瑤又想到自己打聽到的那些與厲星瀾有關的事。
他在妓院中長大,自幼看遍了人間的醃臢事,人人都因為他的出身嘲笑他,打罵他,他活得艱難,從未感受過一點人間溫暖。
她本該在察覺到他身份之時便除掉他。
可她與他朝夕相對,從一開始的假意接近,到現在,她對他隻有憐憫與愛。
這世上何來天生的魔頭呢?
雨師瑤想,隻要她對他好,為他趨吉避凶,教他何為人間之愛,他一定不會重蹈覆撤,不會變成他本體那個大魔頭。
“差點忘了。”
雨師瑤的手從冰冷的臟水裡伸出來,隨意地在自己的漂亮衣裙上擦了擦,從芥子袋裡取出一個小盒子。
“這是我親手給你做的桂花糕,我聽阿慎說,你最愛吃的就是桂花糕,我手藝不好,做了十份才成功了這一份呢。”
厲星瀾被塞了個食盒,一打開,裡麵擺放著一個個看起來有些粗糙的糕點。
雨師瑤見他默不作聲的看著,心頭一軟。
她沒說的是,她聽說厲星瀾的娘從前也很愛給他做這種糕點,但他娘已經死了許多年,再沒有人給他做過桂花糕。
他一定很想念他的母親。
厲星瀾看到桂花糕的一瞬間的確想起了自己的娘親。
但和雨師瑤想象中的溫情酸楚不同,他的心底隻有一片寒涼冷意。
那是一個給他帶來屈辱不幸的女人。
他之所以會降臨到這個對他充滿惡意的人間,之所以會遭受這麼多苦難,都是因為她。
他又怎麼會懷念這麼一個女人呢?
厲星瀾抬頭看向山巔的方向,想起了他們方才所說的至微聖人的親傳弟子,如今在上清天宮的濯纓公主。
從前他以為,雨師瑤
便已經足夠高不可攀。
可原來,在她之上還有那麼、那麼多不可觸及的尊貴之人。
少年魔頭的眸子由淡轉濃,無人知道此時此刻的他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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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墟的玄瀾魔君那就是個天生壞種,誰要是同情他,那可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昆侖山二師兄元龍一拍大腿,滿臉的疾世憤俗。
“元龍,不可在上清太子麵前無禮。”
大師兄慕珩朝伏曜溫然一笑,拱手道:
“師弟性情直率,還請太子殿下恕罪。”
伏曜擺擺手:“無妨,你繼續說,這個什麼玄瀾魔君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我在上清從沒聽過這位魔君的名號?”
“這個玄瀾魔君,誕生在五千年前的歸墟,他為求強大,試圖解開歸墟上方混沌海的封印,讓混沌海倒灌人間,便能煉化生魂修煉魔功。
“還好,上清天宮及時察覺,派了神君下凡,及時阻止了這位魔君的陰謀,將他肉身囚禁在某處,而魂魄罰入人間輪回,讓他生生世世都贖罪,也算是對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亡者有一個交代。”
二師兄元龍說到此處,歎息一聲。
“這位魔君出世已經是五千年前的事了,對於仙族來說,或許隻是萬年之間的尋常魔頭罷了,可對人間來說,可真是一場浩劫,人間界還有個伏魔節,就是當年為了慶祝這個魔頭伏誅,習俗一直延續到了今日。”
濯纓也知道這個伏魔節。
對於人間界來說,算是個熱鬨節日,一年之中,也就隻有上元節和伏魔節會燃煙火,放鞭炮,家家戶戶都要去去晦氣。
隻是沒想到,源頭竟在此處。
元龍又道:“你們方才說有人想要感化這魔頭,到底是哪個腦子不靈光的,竟然覺得自己比西天靈山的佛祖還要厲害?”
“正是昆侖山名叫師瑤的一名弟子。”
慕珩顯然知道她的真實身份,聞言頓時蹙眉:
“師瑤?不瞞諸位,她其實是西海龍母送來昆侖山修行的西海龍女,她怎麼會與玄瀾轉世有牽扯?”
元龍:“這要是真的,孩子在外麵出了這麼大的事,那可得跟西海龍母打個招呼。”
說完便召來弟子,叫他趕快給西海傳信。
濯纓微笑答:
“許多年未見元龍師兄,如今已修煉到容貌不老的地步了,真是厲害。”
元龍並沒意識到她岔開了話題,還樂嗬嗬道:
“哪裡哪裡,還是濯纓師妹變化大,如今看起來精神多了,不像以前,瘦得像紙片,還總跟著沉鄴師弟到處跑,二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看著就叫人擔心……”
慕珩輕笑:“可惜師父已經閉關十幾年了,不然知道師妹現在身體健康,一定會很高興。”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旁邊的謝策玄身上,眼神裡帶著幾分複雜。
“這位,就是上清天宮雷霆都司的少武神,謝策玄?”
大家知道謝策玄顯然不是他做神仙做得多麼出名,雖然他在仙界的確小有名氣,但在人間界宮觀香火卻不算旺,昆侖山的兩位師兄知道他,隻可能是因為濯纓。
謝策玄接收到兩位師兄“你有沒有報複過我們師妹”的審視,頗為尷尬地清咳兩聲。
“正是。”
慕珩語調謙和恭敬:
“濯纓師妹從前給少武神添了些麻煩,不過都是為了維護沉鄴師弟,並未是她刻意要同少武神過不去,還望少武神大人大量,不要計較。”
謝策玄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葉時韞插嘴道:
“二位師兄放心,你們說的那件事早翻篇了,前段時日他們還遇上那蛟龍蚩隨,濯纓公主為救謝策玄嗖嗖兩箭,一箭射了那罪龍,一箭射了荒海少君,把我們少武神高興壞了,逢人便吹噓此事,可算揚眉吐氣……”
謝策玄一個閉口咒封住了葉時韞的嘴。
就連伏曜也衝她使眼色。
你傻啊。
沉鄴也是他們師弟呢。
慕珩和元龍愣了一下,並沒當著他們的麵追問這件事。
此行前來,除了看望一下從前那些還在昆侖山的同門,便是為了春鶯之事。
要完成春鶯的祈願並不難。
濯纓依照仲銜青的例子,將春鶯引薦給幾位師兄,讓他們幫忙開開小灶,替春鶯掃盲開蒙。
隻要她有心學,能通過昆侖山的入門考核,之後就可以拜入昆侖山,能學多少,成就如何,都看她自己的造化。
這種小忙,慕珩自然無有不應。
隻是待元龍帶著其餘人去用晚膳時,他走在後麵與濯纓單獨聊道:
“師妹與沉鄴師弟之間,是否有了什麼矛盾?”
濯纓抿了抿唇:“都是塵世中詭譎算計之事,說出來恐擾了師兄清修。”
慕珩眸光安然地望著她。
“你十歲來昆侖山,性子淡,不喜與旁人交往過密,唯有一個沉鄴能走進你心裡,如今你與他兵戈相見,想必是出了大事,我並不擔心沉鄴,隻是擔心你,不知如今可有交心之人?”
交心嗎……
濯纓看著與元龍師兄走在前麵的二人。
風雪急促,那二人衣衫鮮亮,在皚皚風雪中也令人一眼便能看到。
“師兄,人想要活得長久,需守住自己的心,而不是隨意交給他人。”
慕珩眸光一暗,又聽她下一句道:
“不過,如果他們快死了,而我隻需要搭把手就能救他們,我會搭這個手——我跟他們,就是這種不交心,但是可以交手的關係,這樣說,師兄可以放心嗎?”
慕珩愣了愣,回過神來笑:“嗯。”
快死了也隻會搭把手。
總感覺,他需要擔心的是前麵那二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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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龍母的回信很快。
後日恰逢她的壽辰,西海龍母寄來了請柬,邀請濯纓來西海詳談此事。
濯纓算了算時間,她二日假期,明日剛好可以去西海一趟再回上清。
她收好請柬,正準備將這件事告訴葉時韞他們時,剛跨出院門,就正好撞上一個直衝進她懷裡的黑影。
濯纓反應極快,立時捏訣將人影重重擊飛。
“何人膽敢亂闖!”
昆侖山的弟子都極重規矩,無人會這樣在內院亂跑,濯纓也沒留手,一擊便將人擊飛數丈。
屋簷上準備出手的謝策玄動作一滯。
反應還挺快。
他仰麵躺回屋簷上,翹著腿慢悠悠道:
“沒看明白嗎?這是衝你來的。”
濯纓有些疑惑地朝那個倒在地上的身影看去。
他被濯纓那一擊傷得不輕,勉強坐起,吐出一口血沫,隔著數丈距離幽幽望著濯纓。
在他身後,昆侖山仆役打扮的幾人匆匆趕來,指著他喊:
“厲星瀾,你還敢跑,今天非抽死你這個小賊不可——”
濯纓眉梢微動。
竟然是那個轉世的魔頭啊。
但她隻是略驚訝了一下,旋即又抬頭看向屋頂上的紅衣身影:
“謝策玄,你該不會是怕這個魔頭半夜襲擊,所以一整晚都守在外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