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鄴曾經做過一個夢。
說是一個夢或許不太準確,因為那些夢斷斷續續,破碎殘缺,並不完整。
在夢中,濯纓並不在上清天宮,而在荒海。
荒海官職與彆處不同,朝堂之上,以大司命和少司命唯尊,夢裡的那些人稱她為少司命,她行走在海域各處,小柳兒是她的貼身侍衛。
他一直喜歡看她伏案提筆沉思的模樣,也喜歡她無論遇到何事也能保持冷靜理智的鎮定。
但在那些混亂破碎的夢裡,他能感覺到,自己看她的眼神的是冷的。
伏案熬夜批閱文書時,他想,她提筆落下的每一個字,都有人因她這一個字或生,或死。
上至身為君上的他,下至民間茶館的百姓,每一個人都在揣測她的喜惡,琢磨她的一言一行,因為擔心她的刀有一日落在自己頭上而惶惶不安。
這是常人難以想象的權力,也帶來常人無法想象的誘惑。
她會被這些蠱惑嗎?
如果她想要的不隻是一個少司命的位置,她的野心無限膨脹,正如他的野心也在一路壯大那樣——
那麼,她有一日會成為他的敵人嗎?
現實中的沉鄴旁觀著夢中的自己,他無法理解,因為他與濯纓一同長大,濯纓的品性,他再清楚不過。
她看似冷心冷情,但很多時候隻是一個很寂寞,又很固執的小姑娘而已。
會因為他用親手獵來的狐白裘給她做披風而開心,會因為自己無法拉開重弓而沮喪失落,也會在發高燒時迷迷糊糊抓住他的手,問他,她要是死了,父親會不會有一點點難過。
她就像一塊色彩琳琅的琉璃,奪目生輝,又脆弱得惹人憐惜。
可是——
他真的無法理解嗎?
當沉鄴聽到九曜星宮四個字時,他無言地望著眼前變得陌生的少女。
如果是幾年前,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將九曜星宮和落日弓與她聯係在一起。
在他心中,赤水濯纓一直都是那個迎風咳血,需要他悉心照料的柔弱師妹,而不該是眼前這個人。
靜若寒潭的眼眸注視了她許久,才漾開幾分不入眼底的笑意。
“短短數月未見,沒想到阿纓不僅得到了落日弓,還得到了九曜星宮的認可,如此喜事,理當備一份禮祝賀。”
著一身天水碧的年輕少君儀態端方,眼睫垂落時,很好地隱藏住了那些多餘的雜念。
但濯纓太了解他了。
既了解他的才華與天賦,也了解他的外寬內忌。
隻要她越來越強,他內心受到的煎熬與屈辱,就會與日俱增。
濯纓抿唇輕笑,這才取出另一份請柬:
“那就恭候少君大駕了。”
-
海域仙族的事暫時告一段落後,濯纓便帶著雨師瑤去了一趟九曜星宮。
上一次濯纓就發現,這九曜星宮說是隻有星
主能夠進出,但實際上並非沒有漏洞可鑽。
比如借助法器,捎帶幾個人進出就完全可行。
“……西海龍女雨師瑤,夥同歸墟魔君轉世作惡,功德值扣十萬一千九百七十五,協助上清天宮緝拿歸墟魔君,功德值增加五萬二千三,淨化海域魔息,功德值增加四萬三千七百五十一……”
今日在功德殿值班的兩位神官,是上次並未見到的紫炁和月孛。
兩位女神官皆神清靈秀,紫炁容貌看上去二十七八,話少冷淡,一手算盤打得飛快。
而月孛則是個鼻梁上戴著琉璃鏡片的小姑娘,端來了點心便借口溜走,躲在角落裡默默觀察。
雨師瑤聽著紫炁用沒有起伏的語調念完了她的功德,趴在算盤邊上一看,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怎麼還倒欠五千九百二十四!功德值哪有倒欠的!!”
紫炁瞥了濯纓一眼,惜字如金道:
“有的,要是今後還想繼續修行,必須還清。”
如今雨師瑤魂魄受魔息汙染,哪怕寄身在水魂珠中修養,能夠保證她不會因為吸收了太多魔息而墮魔,但想要提升仙力,尋常的修行方法是行不通的。
她隻能如上清仙人們這樣,多做好事,多積德,才有一線機會。
雨師瑤簡直想暈倒在她的算盤上。
她憤然回頭:
“濯纓公主!你可是九曜星宮的星主,你就不能給我走個後門嗎!”
濯纓正垂眸吃著月孛神官準備的茶點,桂花糕軟糯香甜,很合她的口味。
“給你走後門做什麼?你前麵活的這幾百年,也沒見你用心修煉過,現在倒是突然勤奮起來了?”
雨師瑤:……她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
但不用心修煉,和不能修煉是兩回事,她還想再軟磨硬泡一下,卻見濯纓轉移了話題,道:
“三日後上清天宮舉辦瑤池宴,也算是天後娘娘替我籌辦的上任儀式,你們既然是九曜星宮的神官,又被困在這方天地這麼多年,也一道去熱鬨熱鬨吧。”
紫炁神色有幾分意外。
聽這位星主與她身旁這位西海龍女之間的對話,兩人應該是極熟稔的,她本都做好了告誡星主不可以權謀私的準備,卻沒想到對方根本就沒有開這個口。
反而是問他們,要不要出去玩。
回過神來,紫炁答:
“星宮神官為保持公正,不可隨意離開功德殿,與外人接觸。”
“……原來如此。”
這規矩聽上去雖然很沒有人性,不過以這些神官職務的特殊性來看,倒也情有可原。
“那就不必出去。”
濯纓拂袖召出一麵水鏡和一筐蟠桃。
“我將功德殿的事與天後娘娘聊過之後,天後娘娘覺得你們勞苦功高,說如果你們無法到場,可以借由水鏡看看外麵,還有這些蟠桃,是提前勻出來的,你們四位加上五位小神官,一人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