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她初到上清天宮時的隱忍與倔強,記得她第一次擁有仙力時,她站在扶桑學宮的金頂之上,映著日照金山落淚時的側臉。
他那時想:
不該是這樣的。
他想象中的赤水濯纓,那個讓他吃癟,讓他摔了個大跟頭丟了臉的赤水濯纓,不該落魄,不該頹唐。
她應該就如那一日的日
照金山,站在雲海翻湧中,似一隻展翅欲飛的白鶴。
“不管是你,還是那個狗屁少君——我不允許你們任何人,阻了她的路。”
牽機蠱,子母相連。
另一頭的沉鄴聽著謝策玄的話,先是怔了怔,隨即心中嫉恨愈發翻湧不息。
嗬,隻不過是一些無用的漂亮話而已。
愛若不占有,又何談愛。
沉鄴再度催動牽機蠱,這一次,小柳兒的殺招愈發不計代價,之前還會躲避謝策玄的攻擊,然而這一次,她幾乎是迎著謝策玄的劍鋒而來。
在最後將要被刺穿頭顱的一刻,小柳兒抓住謝策玄不得不收招的一瞬,如迅雷般揮劍逼近。
倉皇之間,謝策玄隻能急避她右手劍鋒,但左手的短劍卻不可避免地在胸前劃得皮開肉綻,溫熱的鮮血濺了小柳兒一臉。
“嘖。”
謝策玄垂眸掃了一眼,眉頭緊蹙,腮側動了動,似是忍痛的模樣,很輕地說了一句:
“都說了……你家濯纓公主……會心疼的……”
“謝策玄!”
遠處傳來了濯纓的一聲大喝。
小柳兒的長睫顫了顫。
在這火光電石的一刹那,他看見有一滴眼淚從她眼中落下。
謝策玄意外地微微睜大眼。
隨即,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見短暫一瞬雙目清明的小柳兒右手逆轉劍柄,手起劍落——
竟生生斬落了自己的左手!
在上方看著這一幕的濯纓驀然大腦一空。
她看著斬落左手的小柳兒血如泉湧,她捂著斷手轟然跪地,在這短暫清醒的間隙遙遙朝濯纓望來一眼——
對不起。
濯纓如遭雷擊,心中恨意在這一瞬間攀升到了極致!
她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人怎麼會是她!
她看著小柳兒的手,那是一隻握劍的手,能使出精妙無雙的劍法。
她曾心中羨豔的看著少女舞劍的身姿,因為自己做不到,所以她希望小柳兒能夠翱翔於天,做一隻能飛出荒海的鷹。
她怎麼能斬斷自己的手!
就連沉鄴見此情形,眼中也有顯而易見的驚愕。
小柳兒對濯纓而言重要,對他而言又何嘗不是左膀右臂的存在?
“沉——鄴——”
濯纓咀嚼著他的名字,仿佛是在撕咬他的血肉。
“我從前以為你隻是帝王多疑,卻沒想到,你竟然殘忍到這種地步!小柳兒是我們一手栽培的下屬,也曾無數次陪你出生入死!你怎能將她逼到自斷一臂的地步!你是沒有一絲真心的怪物嗎!”
一聲聲的詰問如泣血般淒厲尖銳,沉鄴神思恍惚,隻怔怔看著濯纓的進攻愈發猛烈。
在她的眼底,他看不到半分昔日溫情。
那樣無解的恨意,深得如同不見底的漩渦,要將他整個人都吞噬殆儘。
他喉結微動,欲要辯解,卻又不知從何辯解。
他沒有想過真要小柳兒的性命,也從不想與濯纓走到這樣不死不休的地步,他隻想,他隻想——
最初的他,想要的是什麼呢?
眼前浮現出昆侖山的大雪,和荒海少君的加冕禮。
鵝毛大雪之中,至微聖人門下最聰明的女弟子,會偷偷在樹後看他射箭。
不記得是第幾次,他叫住了她,問她要不要來試試,兩人至此有了交集。
加封少君的儀典上,他意氣風發,躊躇滿誌,握住她的手道:
——“阿纓,今日你贈我少君玉令,來日等我當了君上,我便予你大司命之位,與我共治荒海。”
——“有朝一日,必不再叫旁人左右我們的生死命運。”
後來,他沒有封她為大司命,也沒能讓她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
甚至,在他有意無意地縱容之下,她被政敵所害,死在了隨荒海軍出征的戰場上。
兩世的記憶交疊在他的腦海中,沉鄴被一種滅頂的窒息感吞噬。
他想回頭,然而回頭望去,他的身後隻有冰冷的寶座,和一片混亂的荒海,正在拖拽著他不斷下沉。
這就是他所求之物嗎?
他這一路犧牲了那麼多,拋棄了那麼多,換來的,就是這樣冰冷而無望的東西嗎?
就在沉鄴神思混沌之際,濯纓已做好終止這場對峙的準備。
落日弓的弓弦上浸透了少女的鮮血,她的指尖顫抖著,就在她燃儘她所有的仙力,全力射出最後一箭之時——
飛馳而出的箭矢撕碎空氣,劃破長空。
箭尾掠過之處,天地驟然失色。
被一片純白吞噬的濯纓愕然回首,聽見了一個聲音道:
【小姑娘,你這個箭術,是真的爛啊。】
……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