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於後室換上羅裙,重新落座梳妝鏡前,目光掃過黛粉,親自動手畫上了遠山眉。
紀鴻羽說過喜歡她畫遠山眉。
溫柔女子眉眼含笑,清瘦得嚇人的纖細指尖執筆描眉,青黛悄悄瞧著主子的神色,卻是平靜極了,如同秋日裡微風拂過的湖麵,平添了幾分溫婉。
李芸落了筆。
青衣少女清冷眉眼浮現眼前。
“李貴人,你在宮中六年了。”
“這六年間,為何從不想著往上走,去夠手中的權利。”
“你大可以一死,眼睜睜看著胞弟遭受唾罵,爹娘被開棺鞭屍,李貴人,死是最輕鬆的一條路了。”
“廷尉府權傾朝野,你弟弟因為廷尉府落到如今這種地步,更甚狼狽為奸,若是最後的結局你和你弟弟都會死,你可還要去掀翻這汴京的流言蜚語?”
“廷尉府會落入你羅織的罪名裡,會染上汙點傳遍汴京。”
“李貴人。”
“可願赴死?”
可願赴死
李芸聽著滿院風聲蕭索,肆虐穿過枯死枝椏,隻覺得自己也成了其中將死的一員,任爾吹拂,甘願赴死。
兩個丫頭紅著眼替她梳妝“主子想清楚了才好,依著聖上才不至於過得如此孤苦,您身子骨如何受得住這荒僻冷宮。”
可要推翻廷尉府太難了。如薑姑娘所說,安家的勢力已經權傾朝野,她一個將死之人做這些不過是為著胞弟能夠清清白白去見爹娘。當街縱馬,放火滅門,橫行街市,貪贓枉法,便隻能是以命償命。
可到底她還是想出了冷宮去見最後一麵,想看一看他們如今是何模樣,可還能認得她?
這宮裡四方的天將人困得太久太久了,一輩子出不去甚至死都不能由著自己做主。
倘若能回到當年,倘若再見到那俊美至極的青年,她當年一定不會上了他的馬車,她寧願給富貴人家做一世的丫鬟也好過做這逗人取悅的籠中鳥。
籠中鳥被豢養在權貴富足的閣樓中,即便那閣樓花團錦簇,即便那閣樓金銀堆砌。
可這愚蠢的籠中鳥從來見不到廣闊的天,也從不試著踏出閣樓掙脫枷鎖。
它一直圍著虛幻虛假的樊樓打轉,直到一點點又一點點泯滅所有生機,被凜冽刺骨的寒風吹下了高閣,粉身碎骨。
縱長空萬裡,樊樓不破,畫地為牢,泣血詠悲。
眼見著最後的梳妝都好了,梅花素銀簪子上的流蘇沙沙打著鬢邊,每一動,便是如同雨珠拂麵的冰涼,她輕聲問“那些藥可帶出宮查看了?”
青黛頓了頓“娘娘”
“說吧,都這副光景了還有什麼說不得的。”李芸隻是道。
“娘娘,奴婢是找個汴京最好的大夫,往日喝的那些藥,大夫說是一種慢性的毒,毒不重,可日日引用隻會破敗了身子虛弱下去,且一輩子再無子嗣。”淺草說著跟著落了淚。
李芸將大夫開出的藥方拿在手裡看,手指撫過那粗糙的紙,隻片刻落了淚。
那張藥方被攥在手裡攥得極緊,一滴滴淚浸透了墨跡,逐漸暈染開來,眼前一些都似乎看不清了。
竟是慢性毒藥,竟是永無子嗣。
紀鴻羽當真好狠。
他對她下毒也不允有子嗣,既如此留下她做什麼!
像是須臾間喘不上氣,更像是壓了一塊巨石,心口沉重的心跳蔓延到後背如針紮一般的疼起來,李芸重重喘氣扶著桌案。
“娘娘!”
“娘娘!”兩個丫頭緊張扶著她。
她不過市井貧民,一朝能得天子看中本因是福氣,原是為著紀鴻羽能替她尋找胞弟,她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隻知道眼前人是最大的可能。她嘗試取悅他,嘗試依附他,到最後不自知愛上他。
李芸感覺心臟一陣陣刺疼,似乎窒息一般呼吸不到空氣,更仿佛瞧著當年那個單純少女喚了丫頭,將一碗一碗苦澀的湯藥喝下了肚,又找人去找太醫院最好的太醫打點,換一些更好的安胎藥。
她好像能看見當年那個少女眉目羞澀,如尋常妻子那般笑對著郎君道“嬪妾要調養好身子,才能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孩子,嬪妾會好好照顧孩子長大,教他習文斷字,郎君說可好?”
青年寵溺的眉眼依稀浮現眼前,將她護在懷中甜言蜜語,她一口血再次吐了出來。
一生永無子嗣,一生受人蒙騙!她何至於此!她何至於此啊!
李芸閉了閉眼,待心口那劇烈的疼痛一點點消散下去,目光落在檀木盒中那一枚藥丸之上。
屋中氣息幽沉,彌漫一室。
她伸手將藥丸取出,仰頭直接服了下去。
一個月,足夠了。
一尺深紅勝曲塵,天生舊物不如新,合歡桃核終堪恨,裡許元來彆有人
何如薄幸錦衣郎,如今什麼也不剩下了。
如今薑姑娘的那些話竟是如此清晰。
“那麼貴人不妨告訴我,你在冷宮能做什麼?”風雨晦暗的屋前,青衣少女眉眼平靜不起波瀾,仿佛當真隻是在問她為什麼,能做什麼。
李芸笑了,就算萬夫所指淪落草石,更甚飛蛾失翅撲火自刎,但她不悔,也甘願赴死。薑姑娘沒有做錯,她感謝她帶來最後的消息,讓李家不至於連死都死得渾身汙跡。
她看了一眼鏡中嬌豔的女子。
女子眼底溫柔卻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這半生就像走了一步死棋,如此最後一步棋就由她自己收尾。
於是她由著青黛和淺草將她攙扶出冷宮,她要去見紀鴻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