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蕪看著這棋局將棋子扔回去嚷嚷“不下了,沒一把贏的。”
紀宴霄修長清透指尖落下最後一枚棋子,黑子勝。
“殿下今日問薑姑娘什麼了?”庭蕪有些好奇。
紀宴霄揚起一個笑,那雙鳳眼瀲灩動人。
不過是問了一些他疑惑之事。
當年武安國破的時候與今日芙蕖院沒什麼不同,也有不同,那日下了好大的雨,殿外的閃電一道接一道,也有好些地方燒起來了。例如母後的鳳藻宮,一場大火焚得什麼都不剩了,母後就吊死在宮內。
那樣死不瞑目的人掛在橫梁上,因後來的一場雨保存下來。
他去的時候——
一開宮門就對上那雙腐爛生蛆的雙眼。
紀宴霄提著六角宮燈就這樣看著。
他聽了母後的話去長臨皇朝為質子,他聽了母後的話說這樣可以保下武安的百姓,可到頭來卻是他的母後掛在橫梁之上腐爛殆儘。
他回武安那一日是紀鴻羽準許的,說是施恩與他祭奠,可武安的災難不就是長臨皇朝帶來的麼。
所以他那時候明白了一件事,一味的退讓什麼都做不了,隻能亡國,而他要活下去。
入了汴京,成為質子,阿諛奉承,承恩賣笑。
他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呢?大抵是沒什麼了。
今日芙蓉私自動手刺殺紀燁煜而任務失敗,這樣的人本該死了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可師父救下了她,以至於在紀燁煜眼底下瞞天過海。
他似出神一般落下棋子,直到黑子將棋盤每一格都占滿,再無空位。
“殿下。”
庭蕪擰著眉看了他好幾眼,殿下看起來是在下棋,但他覺得殿下估摸是在發呆。
殿下總有這樣無聊的興趣。
庭蕪又道“殿下,芙蓉私自出手,眼下這枚棋子該是廢了,往後也起不了什麼作用,紀燁煜哪兒能不懷疑她。”
紀宴霄唇角含笑。
芙蓉私自出手不過是第一步,她眼下已經是師父的人了,師父向來不做浪費時間之事,唯有足夠的利才能讓她救下此人。
今日躺在紀燁煜懷中的芙蓉,眼神不同了,那是一種平和的算計,棋子成了開刃的尖刀。
青年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動著棋子,他知道殿下是在聽他說的“也不知事情怎麼會弄成這樣。”
兩人正說著話,須臾一場雨又落了下來。
雨水滂沱,不似往日溫和,倒像是天捅了個窟窿,遮天蔽日不見停的。
說到芙蓉之後庭蕪又扯到了紀燁煜,這張嘴就停不下來“要說起大皇子,同樣都是皇子,人家二皇子怎麼就這麼會做人,就說處理事情這一項,上次五公主和越貴嬪陷害一事,二皇子去了錦繡宮三言兩語就將五公主恨意轉移到越貴嬪身上。”
“再說著大皇子,今日才接下修築河堤的差事,回府途中出了事,還為了芙蓉棄滿堂賓客不顧,我看今日之後聖上龍案之上參他的折子估計跟雪花一樣多嘍。”
紀宴霄又泡起了茶。
片刻後,他挑眉“繼續。”
庭蕪見紀宴霄有興趣聽,他又叨叨開來“其實要我說,朝廷裡就沒幾個能擔事兒的,都想著怎麼從皇帝手裡摳出銀兩為己用,江河水患他們不管,百姓受災他們克扣,戶部銀兩填不上了他們就增加地方賦稅。用這些權貴的話來說,水患又淹不到他們身上,受災也受不到汴京,他們怕什麼。”
“還有還有。”
“就單單是大皇子接下修築河堤這事兒,殿下在其中的功勞不小吧?”
“眼下他處理完自己府上一爛攤子事兒,可曾想過為殿下謀取些什麼?吏部主事說來官職不高,也當入不得那些大臣的眼,可總算為他奔走,表麵上得做到過得去吧?”
“咱們在安樂殿這麼久了,聖上也沒說讓我們遷出宮,一個兩個跟大尾巴狼有什麼區彆?”
紀宴霄聽著庭蕪在這裡說廢話,卻想到了薑月。
她一身殺人技巧出自何處?
狠厲、果斷、涼薄、無情。
這樣的一個人似沒有喜怒哀樂。
人生而一世,竟是這樣巧和他是相同的性子,當真是有趣。
紀宴霄手指摩挲著玉戒,喃喃道“你說薑姑娘在桂花巷將人劈成了兩半?”
庭蕪一臉懵逼殿下怎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他開始回想,然後又想到了那個在他麵前裂成兩半的人,鼻子眼睛都看不清了。
“沒錯,就是這樣。”他打了個哆嗦“一刀就成兩半了。”
“她為何要殺人?”
庭蕪習慣性點點頭“對,她呃?”
他聽見殿下說什麼來著?
殿下問薑姑娘為何要殺人?
庭蕪仔細盯著紀宴霄,很好,殿下還是殿下。
“一命償一命,因為是安嬪先懸賞殺手去殺薑姑娘的。”他倒也回答了這個問題。
淡青色窗紗輕柔微涼,起風時遮住青衣少女削瘦的身影,她眸子平靜如一汪深潭,似冰山的雪,山澗的鬆,無聲無息,悠久沉寂。
“想救便救了。”
紀宴霄突然輕笑一聲。
大皇子該死,紀氏該死,眼下安嬪自然也該死。
畢竟他和她同舟共濟,同為共犯。
風雨裡,外殿有小太監持傘奔赴而來,到了主殿前收了傘,又抖去身上多餘的雨水,這才進了書房行禮通稟“回稟殿下,大殿下說是有事相商,此刻馬車已經等在宮門外了,讓您快著些。”
紀宴霄聲線柔和“知道了,下去吧。”
此刻讓他出宮去大皇子府,想來是為了今日遇刺之事,紀燁煜也料到明日朝堂之上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所以才會來請了他。
確實是易怒衝動,愚蠢至極。
庭蕪也抱怨“大皇子未必是黃鼠狼精變的?非要這等子深更半夜冒著風雨出宮,朝臣彈劾他自己不會想辦法嗎?殿下你這些年身體本就算不得太好,秋日寒氣又重,這不純純折騰人,看他個鳥口口!”
他嘴裡罵罵咧咧,就沒一個好東西。
青年自書房幾案前起身,穿上雲白長袍,如緞烏發束在身後,執傘踏入風雨。
溫柔的聲音淡淡傳來“走吧。”
“他活不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