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失望?
還未曾希望,未曾努力,便要失望了嗎?
望著應缺始終淺笑盈盈的神色,崔拂衣心中越沉。
“夫君可是見過閻羅判官,知你命數?”崔拂衣雙眸定定望向他,滿目認真。
應缺搖頭,“未曾。”
“夫君又或是見過牛頭馬麵,勾你魂魄?”崔拂衣又問。
應缺再次搖頭,“也未曾。”
“既未有閻王奪命,判官劃名,夫君如何能定自身命數?”
“拂衣自小便認人定勝天,不認命,從前不認,今後亦然。”崔拂衣望著眼前人,心緒紛雜。
他本是要認命的。
在自己暴露時,在深陷牢獄時,在身不由己,嫁與此人時……
可應缺將為他解開牢籠,為他指點迷津,為他看天高海闊。
他讓他不認命。
既然如此,他又怎能自己先認了命?
先前他還不知自己有何願,如今,他心中已然有了決斷。
“夫君,隨我一起試試如何?”
應缺定定望著他,似要將他一顰一笑,連那微顫的眼睫也記在眼中,片刻,方才微微眨眼,“……什麼?”
崔拂衣蹲下身,伏在應缺手邊,微微闔眸,聲音淡淡:“試試,人是否能改命。”
崔拂衣心有所願,望應缺長命百歲,歲歲安寧。
應缺眸光沉靜,靜靜落於崔拂衣身上。
耳邊嘈雜喧囂聲不斷,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寧靜。
許久以前,應缺尚且隨心所欲,未曾將壽命放在心上,雖付出代價,卻也不過是知道教訓,卻從未領會其意,未曾共情。
今日之前,他仍無法全然理解人類對生命之執著。
可今日之後,他似是終於領會當年池眷青所狠為何。
恍然發現,他真該死。
雖然他也確實死了。
而今……他將再次死去。
是否算償還當年之債?
不……若說還債,青青所受之苦又當如何算?
因此,
這並非還債,不過是……命運請他一品這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罷了。
茶樓內人生百態,茶樓外人間煙火。
他們身處這喧囂中,唯一安寧之處。
半晌,應缺眉眼舒展,微微一笑,“好。”
*
應缺說到做到,當真在書房放了張一張床,一張榻,然這床榻尚未被他使用,便被崔拂衣占了去。
應缺本想將那好讀書的形象裝上一裝,崔拂衣卻不讓他如願。
最終,應缺隻好當真做一回那好讀書的世子爺。
同崔拂衣一起,在書房讀書。
然比起崔拂衣的認真上進,他便顯得懶散悠閒許多。
也罷,左右他不過一病人,既是病人,自當以養病為主。
應缺理直氣壯地想。
然每每見到崔拂衣看書至深夜,應缺便又難免心虛,若非為他,崔拂衣也不必這般努力看醫書,雖無用,卻也是他一番真心。
應缺幾次起念,將自己命數如此之話告知對方,卻又幾番回想對方先前所言,如此豈非出爾反爾?
“夫君,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房安睡。”崔拂衣自案牘中抬頭,見天色不早,該就寢了。
應缺看向書房中的床,“我在這兒睡。”
崔拂衣眉心微蹙,“書房太亮,夫君不好睡。”
應缺:“無事,再亮再暗,我都無妨。”
崔拂衣不許。
如此,行動不便與行動自如差彆分外明顯。
“來人。”二人齊齊傳喚。
應缺:“今夜我在書房留宿。”
崔拂衣:“送世子回臥房。”
下人麵麵相覷,視線輪轉,看一眼應缺,又看一眼崔拂衣,一時進退兩難。
世子與世子妃爭執,卻苦了他們這些下人,這該如何是好?
在下人們想著是否派人告知王妃時,便見崔拂衣已然推著應缺,出了書房。
“夫人,你可還記得院中當家做主之人是誰?”應缺聲音沉沉,似在威脅。
“自然是世子。”崔拂衣答得乾脆,毫不猶豫。
應缺:“所以夫人是在以下犯上?”
崔拂衣低頭一笑,“當家做主之人是世子,而拂衣,則做世子的主。”
應缺神色微頓。
四周下人皆心中緊張,憂心世子會倍感冒犯,勃然大怒,又憂心世子會暗生悶氣,憋在心頭。
至於世子不生氣?
當真會如此嗎?
桃園中人皆知,世子雖性情溫和,與人為善,卻絕非能被他人做主之人,王爺王妃尚且不能,又何況世子妃?
便是世子與世子妃感情極好,二人卻也仍成親日短,如何能與王爺王妃相提並論?
便在眾人心中皆忐忑不安,準備去請王妃時,卻聽一聲低低回應:“好……”
語氣之溫柔,聲音之眷戀,乃前所未有。
至少
,桃園中人皆未曾聽過。
眾人不禁用餘光看去,卻見世子此時已然靠在椅背,安然闔眸,麵上未有半分怒意,反而唇邊隱含笑意,似是隻被順毛的狸奴,吃飽喝足舔了舔唇,懶洋洋打著盹兒。
分明是夜色漸濃,他們卻不知怎的齊齊做了白日夢,所以,眼前果真是夢?
應缺不知眾人所想,他閉目養神,卻是渾身舒坦。
恍惚中,他似又被青青養著、管著,在他之下,無憂無慮。
他願為青青遮風擋雨,可被青青養著,更令他眷戀沉迷。
崔拂衣自看醫書,欲學醫術,並常向薛府醫請教一事,不過幾日,便傳入王妃耳中。
王妃並未覺得崔拂衣做無用功,隻覺得這兒媳難得一遇,嫁給兒子非但不曾怨言,還真心以待,如今更是願意為兒子開始學醫。
不提有用與否,便是這份真心,已無人能抵。
兒子受苦多年,如今終於苦儘甘來,若是可以,王妃當真想讓身體漸好的兒子再與崔拂衣成一次親。
“崔家如今已是如何?”兒媳對兒子真心實意,她也不好懈怠。
“回王妃,崔家如今那位繼夫人剛剛被休,因為害死前任主母而入獄,崔家已經將她所生子女除族。”下人小聲稟報。
除族,與崔拂衣當時的待遇彆無二致。
“無能之人,事發之後,便將一切責任推到彆人頭上,連應轍此人都比不上。”王妃麵露嫌棄。
剛到門口的瑞王:“……”
半晌,他輕歎口氣,“你許多年未曾誇過我了……”
瑞王妃一頓,再回頭時,眉目微凝。
便是為了這份來之不易的誇讚,瑞王也要讓那崔家後悔莫及。
他雖喜瑞王妃難得誇讚,卻厭惡那等人竟能與自己相提並論。
他也配?
崔拂衣得知崔父謀害發妻,崔氏為保名聲將其除族,其人已經押入大牢時,恍惚著想是否身處夢中,所見所聞皆是夢?
待應缺含住他手中糖心卷,肌膚相觸,熱意霎時蔓延整隻手臂,崔拂衣方才回神,不著痕跡放下手臂,卻未察覺,手指微僵,便是放下,狀態也未曾變過。
應缺暗自瞧著那隻手,眼底隱含興味盎然,麵上卻是一本正經。
“夫人方才可是在想崔家之事?”
崔拂衣緩緩點頭,“未曾想過變化如此之快。”
應缺:“需得感謝父王母親,改日請安時,夫人多說些漂亮話,將父王母親哄得高興,便足夠了。”
崔拂衣卻是不讚同,微微蹙眉,“當真?”
“一份正經禮物也不備?”崔拂衣未曾見過對長輩如此無理,且與應缺孝順形象不符。
應缺:“桃園之物無一不是父王母親所賜,借花獻佛,實非誠心。”
應缺試圖解釋並非自己不孝,而是無論送什麼差了些許。
“不如說些好聽話,做對孝子賢媳,父王母親便心悅不已
。”
王府富貴,便是禮物再貴重,也未必能入王爺王妃之眼,崔拂衣心覺夫君說得不對,卻又覺得有幾分道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待他回神時,卻覺手指被人勾住。
一根,兩根,三根……直至整隻手皆被握入掌中。
低頭看去,卻見應缺眉眼彎彎,含笑相望:“夫人,你可知孝子賢媳應當如何做?”
崔拂衣微微抿唇,眼眸流轉,欲抽回手,思及應缺病重無力,剛入府時,說上幾句便喘不過氣,便隻這手方才勾得不易,心下不忍。
嘴上卻道:“自是侍奉長輩,日日不敢懈怠。”
應缺眸中故作失落,“夫人日後可是要日日請安?豈非我醒來再見不到夫人,再不可與夫人共進早膳?”
崔拂衣不由隨之想象,越是想象,便越是不願。
見應缺直直看著自己,便知他有話要說,遂配合道:“既然如此,夫君有何意見?”
應缺眉眼一彎,莞爾道:“確有一二見解。”
“父王所愛為母親,母親所愛為我,夫人若要討父王母親歡心,最應做的,便是討我歡心。”
“我若歡喜,母親便歡喜,母親歡喜,父王便也如是。”
見應缺當真說得一本正經,崔拂衣再難忍住心中笑意。
他這夫君,當真大言不慚。
卻又言之有理。
應缺尚有一句,崔拂衣若要討他歡心,便要讓自己開心。
然而此話還未出口,便見眼前一黑,卻是被人蒙上眼睛。
下一刻,應缺隻覺手背一暖,似有溫熱落於手背與指尖。
待到眼前重現光明,便見崔拂衣瞧著麵色如常,唯有指尖觸覺傳來些許僵硬。
“如此,夫君可算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