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這邊喝吧~”
關永儀趿拉著人字拖,兩隻手拎著兩罐精釀啤酒,轉移到客廳的沙發上。
女主人隨手拿起電視遙控器,按下開關,對呂錦程招了招手。
屏幕悠悠亮起,她繼續播放看到一小半的電影。
一位名叫安德魯的少年,手握鼓棒,眯起眼睛,在為進入終極殿堂前的獻祭自我攻略。
這是剛剛上映不久的《爆裂鼓手》,幾乎包攬了2014年絕大部分獎項,十年後在豆瓣依然能夠保持8.6分的高評價,相當經典。
恰巧,呂總也看過。
“如果這樣就能實現夢想,換做是你,你願意嗎?”
他起身靠了過來,在關永儀身邊坐下,眼睛盯著屏幕,腦海中頓時浮現起這部電影的種種情節。
天文地理,星座玄學,文學音樂,電影賞析。
兩世為人的呂總,從任何一個角度都能自然地找到話題。
“我?”
關永儀眨眨眼睛,咬著下唇思考。
兩人肩膀靠得很近,甚至可以注意到她纖長的睫毛,根根分明,在眼瞼下投入漂亮的弧形。
“不太行。”
幾秒後,她搖了搖頭,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假如追求夢想的代價是像安德魯這樣,犧牲自我、愛情,乃至阻礙道路的一切,我一定做不到的。”
成功學一直是社會主流價值觀之一,而對於有想法的電影創作者來說,反成功學也就成了另外一個經典賽道。
在這個賽道中,對於平庸的憤怒,似乎是種標配情緒。
比如這部爆裂鼓手。
憑著興趣入行的新人,魔鬼特訓官導師,羞辱的眼淚,惡毒的詛咒,層層重壓下的精神崩潰,按步就班且堅定不移地走向窒息。
在這樣的世界裡,仿佛隻剩下兩個選項。
滾,或者迎著耳光站穩。
“不瘋魔不成活,你這個心態,很難成為天才藝術家。”
呂錦程用肩膀撞了撞她,笑眯眯地舉起易拉罐,和她碰了個杯,儀式感十足。
“那當然,我從小就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什麼天才。”
關永儀白了他一眼,雙手交叉抵住後腦,膝蓋曲起,在沙發上長歎一口氣。
人人都愛天才,天才是什麼,是舉重若輕,是靈光乍現,是下筆如有神。
如果人生下來腳邊就畫了一條起跑線,天才是爹媽直接把她生在了終點。
“藝術家可能有難度,換成天才大律師呢?”
呂錦程調侃道。
“那也差得遠!”
關永儀環住膝蓋,轉過頭看向呂錦程,眸子晶亮。
“我跟伱講哦,我媽媽在她那個圈子裡,是公認的天才。”
“她從小到大都是全校第一名,很早很早的時候,她就立下誌向要學法律,不僅過線清北沒有去,成了當年法大最優秀的畢業生之一,還放棄了去最高院的機會,甚至一秒鐘都沒有遲疑。”
“天才大法官,說放棄就放棄?”
“對。”
關永儀笑了笑,表情苦澀:“媽媽一直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並且毫不猶豫地去執行,不像我。”
“你現在也很棒啊。”
“差遠了!”
關永儀雙膝打開,身子穿過中間前傾,伸到茶幾上握緊易拉罐,抿了一大口,繼續說道。
“其實我媽媽對我的教育,和弗萊徹差不多,都是徹頭徹尾的高壓式教育。”
“哈?”
呂錦程一怔。
冰啤酒咕嘟一聲,消失在短發少女的下頜。
關永儀先是晃了晃手中的空易拉罐,朝向垃圾桶拋出一個弧線,然後窩在沙發裡,深深吸了口氣。
“所以我根本不是天才,最多算是個地才吧。”
看這部電影的每一分鐘,她的神經元都在飛速調集著一模一樣的回憶。
很多場景讓她想起了當年。
為了考華南師大附中,發高燒到39度,喉嚨腫到話都說不出來,還被家人逼著三點睡六點起,提著熬夜寫完、滾燙發熱的數學試卷奔赴補課班現場的日子。
我們隻見過在各個領域各自成功的人,而天才未必成功,成功的人也未必是天才。
他們中的大多數,是地才。
地才是什麼,是蚍蜉撼樹的微小妄想,是大眾笑料的預備軍團,是不成功便成仁的孤單行軍。
就像它的創造者蔡依林一樣,資質一般,樣貌平平,從歌壇裡萬千甜美少女裡殺出一條血路,沒有老天爺賞飯吃的歌喉,那就苦練雜技掰大腿,哪怕下場是被暫停截圖黨截出無數黑曆史,被廣大本質歌迷模仿嘲笑淋逼吸。
得了天才病,卻隻有地才命。
“.沒空吃飯,沒空睡覺,上廁所要小跑著去,手機二十四小時待命,為了背書,洗澡洗到一半停水頂著滿頭泡泡,也繼續背了整整一個半小時,之後頭發都硬了,梆梆的。”
關永儀的目光飄向天花板,廣普中藏滿了回憶。
“媽媽自己是天才,對我期待太高了。”
“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是從那樣的境遇裡掙紮過來的,我見過淩晨兩
點、三點、四點、五點的羊城,在每個出成績的日子裡,我不敢打電話給媽媽,隻敢對著號碼撥到一半的手機嚎啕大哭。”
什麼夢想,什麼拚搏,那個時候,她最希望的不過是好好睡一覺,然後在睡覺的途中結束一切。
這樣就不用第二天繼續站回到書房前,被她拍著桌子把試卷摔到臉上了。
“但是啊,有時候我回過頭想想,自己撐死是個地才,懶惰、拖延、猶豫、舉棋不定的毛病一個都不少,若不是交給了這種人開地獄模式整治一番,也許今天也考不到五院四係,隻會順流而下,平庸得更加徹底吧。”
關永儀擠出一絲笑容,目光複雜。
“那你學法律,也是出於熱愛嗎?”
呂錦程問道。
“不算吧,我以前想學音樂來著,但還是被家人否定了。”
“為什麼不堅持一下呢?”
“也許是因為這方麵實在沒有天賦吧,或者是,終於認清了自己?”
關永儀把耳邊的細小發絲重新彆回鬢角後麵,喃喃道:“既然她是真正的天才,聽她的安排,有些時候總不會錯。”
就像這部電影裡最後的結尾一樣,哪怕已經超越了對手,又超越了更高的自己,甚至接近了心中的神,高潮也不過最後一秒嘴角上揚的一瞬。
今後的路,仍舊像黑屏之後的銀幕一樣黑。
“來,乾一杯,祝你總有一天找到狂熱的愛,不顧一切的喜歡,以及值得付出和抗爭的東西。”
呂錦程拍了拍短發少女的肩膀,再次舉起易拉罐,笑著湊向她。
“謝謝你。”
關永儀又開了一罐,仰起頎長的脖子,爽快地喝了一大口。
雖然回憶過去的時候,男人聽得多說的少,可寥寥幾句話,依然說進了她的心坎裡。
在家人的高壓教育下,關關看似理智冷靜的外殼裡,實際上還沒有找到真正想要的一切。
比如事業,又比如感情。
原生家庭強大的慣性,以一種不以她意誌為轉移的力量自我伸展。
它的力量隱秘而強大,關永儀臣服在這慣性之下,有著一種並不太甘心的釋然。
所以當呂錦程道破這一切的時候,不僅有一種不拿自己當外人的親切感,但又始終保持著一種尊重。
這句謝謝,帶著幾分小秘密被看穿時的尷尬,幾分看破不說破的默契,幾分心照不宣的莞爾。
情緒上的共鳴,從這一刻起開始慢慢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