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是梅鶴庭的小字。
仙人撫我頂,結發授長生。
長生撫我頂,結發,又如何?
既然這段冤結孽緣是她親手係上的,那麼也由她親手斬去。
說出這番話的宣明珠,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在場的眾人卻都呆滯了。尤其是梅鶴庭,臉色白成一張生宣紙,滲出一種與穩沉夙性不相符的伶仃來。
長公主一個眼神都不再施予他,轉身入宮。
“為何?”
梅鶴庭難以理解,上前扣住她手腕。
夫妻七年,他豈能分不出宣明珠何時為玩笑,何時是認真。
正因如此,他才想不明白,心裡霍亂如麻。
“我已道過歉……”
緊緊凝視那道不肯回轉的背影,他想不通,隱藏在心底數日的不安仿佛堤壩決了口,一貫沉穩的聲息,多了絲不穩。
“我若還有何處做得不妥,殿下同我說,不要如此鬨,見笑於旁人。”
慎親王妃與成玉公主諸人都在身後看著,梅鶴庭已經顧忌不上。以宣明珠的性格,她既然敢在眾人麵前說出來,就說明她已做好了決定。
可這個決定都沒有他的參與。
明明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之前他還陪著她和寶鴉一起用膳,一切都好好的,她何出此言?
宣明珠凝眉,泓兒沉臉去攔道:“大人鬆手!你把殿下的手弄疼了。”
梅鶴庭方省自己失態,如夢初醒鬆開手。
宣明珠雪白的腕子上多了一圈淺青的痕跡。
她皮膚向來嬌嫩,經不得施力去碰。
梅鶴庭茫然看著那片刺眼的痕跡,“對不起,殿下我……”
“長公主殿下何必說這種傷人的話咄咄逼人呢?”
刑芸實在看不過去,仗著義母在身邊,斷然出聲。她的梅師兄那般清高自傲,從前與他同窗之時,素來如雲鶴卓立人群,清謖傲於俗世,何曾這樣低頭示弱過。
將這樣的傲骨生生折彎,令他屈於一個女子之下,本就是長公主恃權跋扈!
慎親王妃隱噙一抹微笑,微闔雙目作壁上觀。
這樣的汙糟是成玉喜聞樂見的,她恍恍惚惚摸把臉:爾母婢,怎麼突然覺得這頓打,挨的有點值了?
那廂刑芸越想越心疼,雙目蘊含清淚:“殿下若因臣女而不滿,發落臣女便是,請不要遷怒到梅師兄身上。殿下不心疼,有人……”
“閉嘴!”梅鶴庭轉頭低喝。
那一瞬他眼底的森寒,如淵海深處潛藏的一頭惡獸猛然抬頭,淩人入骨。
刑芸心尖顫栗,白著臉倒退數步,疑心自己看錯了。
宣明珠不耐煩聽他們唱苦情戲,漠然走入宮門。
澄兒跟隨進去時,轉頭替主子撂下一句:“有些人的心思不妨藏藏好,彆偷油老鼠似的露出形影,惹人笑話!莫說而今還不是縣主,便抬成了郡主、公主——我們殿下不要的,就能輪能著你?”
一句話不知打了在場幾人的臉,連慎親王妃的臉色也難看起來,偏生澄兒的意思就是長公主默認的意思,無人敢回駁。
梅鶴庭從話裡頭聽出玄機,豁然開朗,莫非,她是誤解了什麼才會如此?
他撩袍跟上急欲解釋,澄兒又睨目道:“大人且止步罷!這道門,不是什麼人都能踏入的。”
朱漆大門在他眼前訇然闔閉。
梅鶴庭吃了記閉門羹,納罕半晌,後知後覺從宣明珠說完那番決辭後,就沒回過頭,也沒再多吐露半個字眼。
決絕之意,陌路之心,有如天上昭昭金烏,分毫不爽。
向來容止有度的梅少卿怔忡在那裡,抬手欲叩門,又怏怏放下,不知何去何從。
*
“殿下,駙馬在宮門外站了一時,便走了。餘人皆已散去。”
在宮門邊守著的雪堂來報,宣明珠正將剝了紅殼的荔枝含進嘴裡,咬一口,滿是軟嫩甘甜的汁水。
“嗯,我知道他。”她又自得其樂地剝了一顆,不甚在意道,“你隻申時後去殿門外守著就是了。”
雪堂領命而出,泓兒和澄兒兩個陪在身邊,時不時用目光悄覷殿下的神情。
“瞧什麼?”宣明珠蛾眉彎成兩條好看的月芽,“自古隻聽說癰疽去身,一身輕鬆,何曾見病人痊愈後反而愁容不展的。”
她最傷心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青鳶殿後有一片園池,梨杏交間而植,每到暮春,落花簌簌飄於清池之上,宛如雪色瓊影,景致幽清。
原本這裡栽植的是柔嘉太皇太後最喜愛的桃樹,後來桃林被斫,青鳶殿空,宣明珠傷心之下不再補種桃樹,移了西苑的梨樹和杏樹過來。
日落後,宮婢們提著鎏金明角宮燈來到瓊影園,按長公主的吩咐,將燈柄懸掛在遒逸的枝椏間。
柔黃燭光高低錯落,映得香蕊含羞帶怯,氤氳了一池春水。
宣明珠將裙角挽結,在一棵梨樹下開始掘土挖酒,不要人幫忙。
二十年的女兒紅,是她在寶鴉的年紀,母後帶著她親手埋在這瓊影園的。
她從沒見過舉止典雅的母後兩手沾泥卻開懷暢笑的模樣,活像一個小孩子。
那時母親說,待我的小昭樂選了駙馬,便帶著新郎子來呀,親手起出這兩壇女兒紅,合巹交杯。
成親後,梅鶴庭陪她在這裡住過一回,她本想讓他幫自己將酒起出,二人共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