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鶴庭手裡用玉帶換回的梅花,突然間成了笑話。
高居馬背上的宣明珠身姿纖拔,宛如一莖新生的石竹嫩芽。她愉悅地將一騎紅塵千裡來的粉桃插在雕鞍,作以點綴,由始至終,沒有正眼瞧向他。
長公主身後的那些朋友,卻目光各異地打量梅鶴庭。
好似在疑惑,不是人人都稱讚梅駙馬才情高標麼,怎會連發妻的喜好也不知?亦有人對他不滿,覺得這人和他們的老大不般配,分了倒好,隻是心頭難免替老大窩火。
梅鶴庭亦為天之驕子,在江南亦是眾星捧月地長大,從未遭過這麼多異樣的視線。
當年晉明帝賜下婚旨後,除言淮氣勢洶洶找上門來一回,再沒有什麼人打擾過他。
如今細思,宣明珠出身高貴,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更不乏傾慕追隨者,賜婚的旨意頒出,即使沒有情敵來釁,她的知己好友豈會不來湊趣打聽一二?
應是宣明珠將人擋了回去。
她怕她的朋友說出不中聽的話唐突他,惹他多思多想,用這種方式默默保護了他。
他不知道。
這些年,他一直視平靜無憂的生活為理所當然。
“殿下。”梅鶴庭冷白的手指扣緊梅枝,皮肉被碾得變形,聲音低澀,“臣,有話想與你說。”
宣明珠恍若未聞,轉頭快意地招呼夥伴:“咱們這就出宮去給小淮兒接風洗塵可好啊?”
“好!聽大殿下的!”長公主發話,一呼百應。
“殿下!”眼見她要撇開他離去,梅鶴庭喉嚨發緊,邁步上前又喚一聲。
宣明珠垂頭隨口問:“這花是送我的?”
見梅鶴庭僵硬地點頭,她微笑嗯了一聲:“白梅傲潔,可惜春夏之交風和景明,並無霜雪供此花淩傲,不合時宜了些。駕!”
一行人馬呼拉拉經過梅鶴庭的身畔,催鞭直向宮外而去。
打頭那一騎,紅衣淥鬢,隨馬顛馳的腰肢纖軟又堅韌,絲毫看不出已是一個五歲孩兒的母親。
倩影驚鴻,是天人風姿。
梅鶴庭幾乎沒見過她快意縱馬的樣子,他本性不喜動輒鬨出一身汗的遊獵之技,帶得她婚後也漸改了性,靜居於深宅。
卻原來,她胡服騎射,是這等冠群芳的豐采神姿。
從前都是她在身後目送他出門,這一次,換成他凝視她的背影,久久不願移目。
可宮牆高隔,輕而易舉阻斷了視線。
梅鶴庭一顆靜如深潭的心,驀然似被無數石子砸出深深淺淺的漣漪。他見不得那石子亂他心神後便沉入水底不見,更受不了心湖上那片漣漪,漸行漸遠不回頭。
他默了兩息,丟下梅花,折身向兩儀殿而去。
*
“言淮當真將閩南的桃花一路帶回來,送給了皇姑姑?”
兩儀殿中,皇帝麵色玩味地問。
“回稟陛下,正是呢。這位平南將軍也是的,回京不先來麵見陛下,居然就奔著長公主殿下去了。”
禦前司監黃福全話雖如此說,如何不知陛下寵信言小將軍,眼裡的笑意藏不住,“上苑侍衛回報,這會兒殿下帶著他們宮外飲酒去了。”又將梅駙馬的事一並說了。
“哼。”皇帝聽到這個名字,臉色不由沉翳。自己是個沒心肝的,他再鹹吃蘿卜也幫不了他。
忽而殿衛來報,梅少卿在外求見。皇帝漠然撇下兩個字:“不見!”
黃福全眼觀鼻鼻觀心,垂首立侍在側。
連他一個奴才都看得分明的事,這個梅駙馬,怎麼就想不明白呢?
殿下愛梅,隻不過因為做駙馬的姓梅,若他姓蘭,保不準長公主愛的就是蘭花,若他姓竹,想必殿下便愛竹子了。
梅花孤傲?
嗬。
再傲,傲得過大晉朝三代以來最榮寵尊崇的女子嗎?
筆挺立於階墀下的男人,聽禦前侍衛臉色為難地說陛下不見,本就失色的薄唇更蒼淡了一層。
*
星河低垂,華燈初上。
酒肆樂坊紮堆聚集的興化裡,入夜後一片熱鬨光景。
宜春樂坊的彩樓上懸掛著一串大紅燈籠,一樓坐堂中,異域風情的胡姬正跳著胡旋舞助酒,雪白足踝上以紅絲纏係銀鈴,鈴鐺的清響不絕,客人的笑聲亦不斷。
二樓,一間寬敞的雅廂內,近十位年輕郎君娘子席茵圍案而坐,以象牙箸敲打碗盞,聽琵琶行酒令。
“你們行行好,杯盞也要銀錢買的。”
楊珂芝雙手左右開弓,端上新換的四碟鮮脯果子,又起封兩壇子窖藏十年的醉君歡,轉臉笑罵一聲,將歪在林行首大腿上的傅芳芳扶正。
“眼見鬨的沒形影了,都脫家舍業不過明天了不成?全是殿下拐帶的!”
“怪我?”宣明珠笑瞪眼睛,酒氣薰得她的鳳眸瀲灩生光,眼尾如抹了胭脂似的,多出兩道旎旎暈紅,伸手胡亂一指。
“喏,你看看小淮兒麵前的酒壇再說話。這小醉貓子,在邊關喝不著洛陽的美酒,跑姐姐這兒打秋風來了。”
眾人哈哈大笑,仿佛又回到從前肆意胡鬨的歲月。
“阿姐。”言淮麵似醉了,那雙眼卻亮如星鬥,望著眼前一根瑩白的手指,臂腕向前動了動,又捺住。
他將她的麵容蘊在那片專注的眸海中,低低問:“為何不叫我恣白了?”
李夢鯨酸酸地咳嗽一聲,宣明珠聞言笑起來。
當年言淮恣意桀驁,酒量最好,每逢宴飲,浮白無計,她便給他戲取小字,喚為“恣白”。
跟著她的一幫人跟著瞎起哄,言恣白的名字漸漸便叫開了。
“恣白,邊關苦不苦?”宣明珠喝著酒問。
言淮點點頭,複又搖頭:“冷月亮照著荒城堞,萬裡一片靜,感覺那漫夜要捱不過去的時候,是苦的。一低頭,見心窩裡頭裝著人,又甜又暖和,便又不覺苦了。”
宣明珠靜了半晌,兀自笑說:“好不容易回來,英國公夫婦懸掛多年的心終於可放一放,你也該收收心,娶個妻子成家繼業。”
言淮正準備為阿姐倒酒的動作僵住。
她都知道。
知道當年他得知她要成親,大鬨過一場後跑去南疆是為了什麼。
言淮從來無事瞞她,那年他十四歲,對著宣明珠信誓旦旦:“阿姐莫要嫁彆人,天下無人如恣白對你好,求阿姐再等我三年,隻要三年,恣白娶你!”
可阿姐隻是揉揉他的頭,笑他小孩子。
言淮忽然伸手攥住那根玉指,像怕一件寶貝從眼前丟了,麝著酒氣的唇鼻湊近那張日也想夜也想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