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息壤的表字裡也有一個“生”,柳芸生。
宣明珠常點的《牡丹亭》裡有句戲詞:不在梅邊在柳邊。
從前不屑於注目的針鼻小事,一旦認真計較來,便成了橫戳在心的一根梭。
梅鶴庭薄薄然眯目,神情充斥警示的意味:“速去!閣下以為自己有資格嗎?”
柳息壤微愣,而揚頭笑了笑,“昭樂殿下提出休離,必然是梅君無情負了她。君負公主七年,等公主七年,再怎麼樣也比閣下更有些資格!”
眼下他還有些腫胖,剛又繞著護城河跑了幾裡地,語氣稍微激動便不禁喘息。
可是不怕,為了好不容易撥雲見日的長公主,柳息壤有毅力減肥。
他不舍得讓公主殿下的追求者中多出一個直籠桶,那不是惹人笑話麼。
梅鶴庭麵對這副得意嘴臉,目光愈發淩厲危險,偏偏,無力反駁。
姓柳的話一針見血,句句踩中他的痛腳。
了一個言淮,又來一個柳息壤。他可以鎮定麵對那位銳氣淩人的小世子,因為他的招式看得見摸得見,可是對著看來毫無勝算的柳息壤,梅鶴庭心生隱慌。
是她曾經親口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怕一顆真心。
金烏懸在頭頂,浩大的光芒炙得青磚黛瓦都發燙,幽涼樹蔭灼灼光瀑交界的明暗裡,梅鶴庭手足冰冷。突然意識到了,被消磨儘心意的人,不會留在原地等著另一人去道歉,悔過,改正。
如今,他從長公主的獨一占有者,徹底淪為了排隊的追求者。
不,甚至他揮霍了一次機會,連坦然站在她麵前的資格都葬送。
夙中的遊刃有餘在眼前消失殆儘,男子心仿佛鉤了一尾涸澤的魚,無法喘噓,隻能任甩動的魚尾啪啪甩打心尖肉,疼得人發慌。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小郎君……你是嗎?”
半晌,不成聲的喉音擠出這樣的話。
柳息壤聞言呆滯。
真是做夢也不到啊,當年十七歲便沉斂老成,得晉明帝親口褒讚的梅長生,會這麼沒臉沒皮。
薑瑾直接捂了眼。
公子是不是被氣懵了,這種小兒爭寵的語氣怎麼回事?
梅鶴庭自出生以來一路順遂,出身於簪纓世家,從小敏慧過人,科舉一試便中,姻緣自己臨門,都沒用他費過半點心思。
所以,這種人相爭的繁難一時困住了這天之驕子。他顫著指尖給自己攢底氣,抿唇又道:
“她還為建過一座梅鶴園,你有嗎?息壤園,像話嗎?”
薑瑾在聽不過去了,拉過公子低聲道:“公子,柳家郎君站在這兒,多半是被拒之門外了。公子休置氣,還是到長公主麵前好生解釋,才是方兒啊。”
梅鶴庭一聽,有理,他倒被一葉障目了。
揚頷瞥視柳息壤一眼。
自己振袖前扣門。
手心裡,則沁著一層細密汗水。
他怕宣明珠也給他吃一記閉門羹。
好在門房開門看了他幾眼,猶豫一番,還是將人放進去了。
梅鶴庭明自己是借了寶鴉的麵子,無恥的僥幸,僥幸的無恥,眼下都顧不得。行至中庭,看見下人抱著成捆的枯梅斷枝,從園那邊出來。
梅鶴庭步履一頓。
又有幾個庖人過來,手中掐著丹頂白鶴的細頸,折翅的折翅,薅毛的薅毛,神色間充斥拭刀而立的躊躇滿誌。
他聲音喑啞:“這是做什麼?”
仆人麵麵相覷。如今他對待這位爺,以主之禮肯定不對了,可對方有官身,等閒視之也不妥當。未幾,一個小廝躬身而出,低頭隱晦道:
“殿下命仆等清理了梅園,晚……焚梅煮鶴吃。”*
梅鶴庭怔忪半晌,眼眸蒼青,徑往鳴皋苑去。
這回不似之前有重重攔阻,他輕易便來到昨夜立了一宿的廊子下。
方欲挑簾,便聽裡頭響一道再耳熟不過的語聲。
“浹年。俱傾環氣怨,共歇浹年心。*嗯,是個有來曆的名字,也讀過書不曾?”
回應宣明珠的,是一道婉轉低徊的男子聲音,清柔得幾乎滴出水來:
“回殿下,小人祖曾出過舉人,家裡從前也有個藏書閣兒,小人總角時候常去翻閒書看。來族中沒落,整座宅院都易作彆姓了。”
“可歎,你這孩子倒真惹人憐……噯,輕些。”
碧蠶絲纏就的綠竹篾簾底下,梅鶴庭眸色森黑沉冷,兩隻袖管止不住的篩糠。
才過一個晝夜而已,天地山河皆變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