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天子許準的梅鶴庭,一個人去了隆安寺。
白裡見到寶鴉,他留意了她手腕上的那枚平安符。
他曾緝辦過一佛寺香火案,了解每座寺廟的開光符文都有細微的不同,如護寺的符紙取用剡溪古藤紙,而寶鴉戴的那枚,邊緣朱砂壓卍字方印,來於,一處禁。
隆安寺在顛白山,山中有禁衛侍與長公主府衛兩重兵禁守,各為政。宮裡那頭是怕叛王逃脫,長公主則是為了提防四兄被人暗害。
這樣的界,平時連一隻鳥也輕易飛不出去,所以那平安符,不出意外是宣明珠己取得的。
她來過隆安寺,甚至可能帶了寶鴉同來。
從叛王被囚於此,五年間她都沒來過,這次來是為何?
一種說不清摸不的預感蒙在梅鶴庭心頭,令他不安。
行到野草漫膝的半山腰,有暗衛影子般現身攔住去路。梅鶴庭無聲亮出禁中的令牌,那暗衛又如影子退去。
他抬頭,荒圮衰敗的寺門映入簾。
當年,前榮親王與先帝在此曆過一場密謀與圍剿,猶記那一,當消息傳到他耳中,那一瞬間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此殿下入了宮去探望她的父皇。
十九歲的梅鶴庭,已初具後的沉穩老成之質,可那一刻,那張年輕的臉上卻掩不住慌張。
他奔出公署直接往家趕,理智告訴己長公主必不會參與奪嫡事,可就是排遣不去深一腳淺一腳的無措與心慌。
回到公主府,見她頭上覆帕子,孱孱崴靠在軟榻的枕上,卸下了紅妝,唇麵微微白。
身邊的女史還端一碗散腥熱氣的藥湯。
“殿下怎麼了?”他心頭猛跳,怔怔上前去。
榻上的宣明珠見他也是一怔,想是沒料到他這個時間會回來,向他身上凝目幾許,忽的莞爾笑了。
“呀,今本宮的小郎君不講虛禮了,也沒敲門也不通傳——鶴郎,是不是擔心我呢?”
梅鶴庭聽她撒嬌的聲裡都透虛弱,更加坐猜測,眉心頓時緊張,正要檢查她是否傷了,卻見那存心促狹的女子抿唇指了指己。
梅鶴庭低頭,發現己手裡捏一管狼毫筆。
他得了消息後竟是連筆也忘記放下,那筆尖還蘸墨,在公服上淋淋漓漓甩了一片,就這麼一路回的家。
沒待他反應,女子清柔而甜蜜的聲音襲來:“鶴郎,我有喜了。”
後那墨又蹭到了長公主的肩臂上。
“哎,”女史低呼一聲,“郎君莫這樣抱殿下身子,殿下她……”
“殿下你何處不適?”梅鶴庭在榻邊手忙腳亂鬆開她,訕訕丟開筆,又想幫她擦衣上的墨,又欲探她額頭,卻如麵對一個易碎的瓷器,不知從何下手。
未滿弱冠的男子第一次失態如此。
見她躺在那裡,忽又心生愧疚。
腹藏千卷書,當下的心情卻似個蹣跚的娃娃邁不開步,不知當如何為人父,又該如何償她為他生育所受的苦。
“腰疼、腿疼、頭疼?這是管什麼的藥,我,我再去找禦醫問問,殿下可想吃什麼,酸的、甜的……”
宣明珠麵色清弱,卻新奇打量這樣的他,仿佛第一次認得他這個人。
也不知從他臉上找見了什麼,那眸子裡的光一爍比一爍更亮,宛如漸次亮的星辰鑲滿銀河。她滿足喟歎一聲,“我今,隻想夫君陪我。”
他陪她。
後來他知道了,太醫說公主的胎相不穩,他看她花顏益清減,愈發心疼,九個月裡,儘可能多抽時間陪伴她。
期間,晉明帝沒能等到他最想疼愛的外孫,帶無限的遺憾龍馭上賓。他逝前,不曾召內閣大臣,不曾過問逆子老四的發落,連太子都落於長公主後頭,那位垂垂老矣將去的帝王,隻是拉長女的手。
那隻曾握刀斬敵首,曾挽弓射天雕的乾枯手掌變得無力了,卻依舊緊緊拉女不放,遍遍囑咐:
“醋醋,你有孕,不許哭。阿耶去找你母後了,給阿耶生個胖外孫,啊。”
可宣明珠依舊哀毀形銷,此後,人世間,她的雙親皆不在了,如何能不傷慟。
梅鶴庭白以駙馬都尉的身份替她行長公主的全套奠禮,夜裡輕輕摟她,一遍遍幫她拭淚。
“我得了孩子,卻沒了父親。長生,我難受。”
他聽不得那樣的啜噎,陪她墮淚,清沉的噪音貼在她心臟最近處:“你還有我,你還有我。”
青山蕭索枕河川,蒼翠無聲。梅鶴庭一踏入這裡,不知為何,過往的點點滴滴都在前湧現。
明明他答應過她。
在她那般艱難的時候,明明他暗暗發誓,永遠都不會再讓妻子這樣傷心。
他食言了。
寺門前忽現出一抹窈紅的身影。
梅鶴庭認得送儺,長公主的四暗侍輕易不會同時現身,但他們成婚第二,宣明珠大大方方叫來了四個姑娘給他見禮。
“來,叫聲姑爺,有利是!”那年的長公主眉間意氣,風發如花。
每一場回憶,都如一道附骨之疽,將人吞噬殆儘。
他們有過那樣美好的時候,那時,他為何不能對她多笑一笑,為何不能心裡輾轉重複的話說出來給她聽?
為何要用己的想法約束她,不能設身處討她歡喜?
為何回避,不能視線長長久久停駐她身,何以就那麼怕她發現身的齷齪念頭?
滿的佛頭枕荒草,佛祖下了龕,不過是一堆最無用的石頭。
“他說,”送儺開口:“閣下想入寺,三跪九叩進去。”
“他”是何人,梅鶴庭知曉。拂衣亮出腰間令牌,聲音啞,“跪誰,亂臣賊子嗎?”
他最終通行無阻入寺,在一塊無字碑前找到了宣燾。
見到那塊碑,梅鶴庭腦仁一霎如針刺。
終於想那個夢裡,醒來後無論如何也記不得的一句話。
——“先前那場驚嚇非同小可,殿下連見了幾的紅……”
得知宣明珠有喜當,隆安寺發生了一場兵變……
梅鶴庭艱難開口:“這是為誰立的碑?”
“你猜呀。”一襲綠帔的男子背對他立在碑前,磨牙冷笑,“你跪下,跪下我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