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知宣明珠會早產。
梅鶴庭胸口大片失血,是被幾人抬著回去的。一路上他還迷迷蒙蒙的想,回去如何能瞞住受傷的事,莫驚了公主殿下的胎。
一入長公主府,他卻得知,宣明珠已經為他生下女兒,臨盆時大出血,剛剛才脫離危險。
梅鶴庭那一刻頭腦空白。
他在她最痛最難的時候,沒能陪在她身邊。
換衣,掩傷,一聲抱歉,是他當時唯一能粉飾的太平。
他母親便因為在生他時受驚,落下了終生的心疾。宣明珠才剛經曆過一場死劫,他不敢再讓她受到丁點的驚嚇。
那疤後來結了痂,他騙她,是裁紙刀劃傷留下的痕。
倘若說出真相,會博取她的一份心疼,得到一分理所當然,抵消一份內疚,好像那個在妻子難產之夜沒有陪在她左右的夫君變成了沒有錯的人。
他性格中的求全責備不允許自己這樣做。
而今,往事已是比過往雲煙更久遠的埋在黃沙下的舊事了。
他憑什麼再捏著這份自憐,去擾亂她心?
方才下棋時宣明珠說的雖是玩話,亦為實情,若非她覺得時過境遷,認為他們兩個人目前的距離君臣分明,輕鬆自在,是斷斷不會說出口的。
這意味著,但凡他表露出半點留戀過去之心、對她肖想之意,她對自己僅剩的這一點信任也會收回。
他用偽裝換取宣明珠放下防備,宣明珠以這份坦誠,一步步堵死他陰暗的心竅。
如飲鴆,可他知道自己,停不了了。
梅長生低頭笑了一下。
她不是非他不可,無妨,他非她不可。
得不到也無妨,他隻要留住這個活生生的人。
言恣白不中用,他便自己來。
薑瑾卻不能理解公子的九曲回腸,嘴長在他臉上,腿長在他身上,他在猶豫。
梅長生不覺抬手捂了下胸口,輕歎,“我的話不管用了是麼?”
薑瑾撥了撥了腦袋,依舊不挪步。
正僵持間,二人身後的墁青磚路突然傳來一陣馬蹄急響。
一道清脆的女聲喝了聲“籲”,梅長生聞聲回頭,見一匹青棕馬上並坐著兩個姑娘。
坐在鞍前的那個嚴格來說還隻是個孩子,十歲左右模樣,身穿紅衣紅裙,臉上卻委頓蒼白,身子軟得像隻破麵口袋,好似隨時會栽下馬來。
紅衣少女身後那控轡的,卻是個爽利英姿的女郎,她停馬下鞍後將紅衣少女扶下來,有些謹慎地向來路回望一眼,對懷中女孩道:
“咱們到行宮了,你彆怕,橫豎有長公主替你做主。”
說話的這個姑娘,梅長生認得,是與宣明珠交好的李氏娘子。
他警告般看了薑瑾一眼,平複思緒率步上前,“出何事了?”
李夢鯨先前隻顧趕路,卻是沒注意到牌樓下還有人,聽見清沉的聲音先是一愣,待發現梅鶴庭在這裡,十分意外。
不等她開口,那個紅衣女孩怔怔抬頭看了梅長生幾眼,忽然抓住他的衣袖,放聲大哭:
“姨父!求您替紅纓主持公道!”
梅長生聽見這聲稱呼,眉鋒緩動。
薑瑾本來還沉浸在為公子心疼的情緒中,被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嚇到,看著紅衣女孩子眼熟,想了想記起,這位不是三公主宣明月膝下的獨女陸小娘子嗎?怎麼弄成這副形容?
“咳,”李夢鯨乾咳一聲,老大都把這個人休了,哪裡還論得上一聲“姨父”,“紅纓,你認清些。”
她仿佛對梅鶴庭很有意見,不願過多與之交談。那三公主之女陸紅纓方才在驚惶之下見到梅駙馬,隻覺是見了親人,又想起他大理少卿這層身份,更覺有了倚靠,才一時失了態。
經李夢鯨一提醒,她想起來大姨母與梅大人早已休離,梅大人甚至也不在大理寺管刑獄了,一瞬沒了主心骨,又哀哀哭起來。
梅長生見狀便知有事,伸指點了薑瑾一下,令他留在這兒,穩重的嗓音有安撫人心的力量:“我送你們上去。”
對於梅鶴庭的去而複返,宣明珠很有些意外。等看見風塵仆仆的李夢鯨和外甥女,她皺眉問道,“出了什麼事?”
陸紅纓此時再也忍不住,撲倒在宣明珠麵前痛哭,“求姨母做主,我娘,我娘她沒了!”
宣明珠乍聽之下甚至有些沒明白,宣明月沒了?她比自己還小一歲,素來沒病沒災的,怎麼會沒了?
她自小獨得父皇寵愛,後宮中的那些妹妹自然麵酸眼熱,所以宣明珠命中姐妹緣淺薄。惠妃膝下的三公主,從小就是個老實頭,宣明珠不去欺負人就不錯了,論交情,一向平平而已。
不過再疏遠,身體裡也流有一半相同的骨血,更何況是一條人命。宣明珠喚澄兒打水,端來安神的茶飲,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梅長生合乎禮數的卻行回避,被宣明珠餘光瞥見,對他道:“你先彆走,一道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