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珠手裡失了分量,人也輕飄飄的懵懂起來,“你怎的來了?”
她卻不知,他的箭術與臂力何時這樣好了?
話雖這樣問,她刹那間鬆下的心弦,卻是騙不過人。他來了,她便知,此間再大波瀾,也將塵埃落定。
這種無關風月的信任,無道理可講。
梅長生籠著層潮熱的目光落在宣明珠臉上,低低道:“殿下放心,臣未誤公,考場結卷之後便快馬趕了回來。此後三日中秋休沐,臣的功夫很足裕,足夠為殿下分憂。”
說話時他的喘息還未勻淨,鼻尖凝著一粒汗珠,似墜不墜,與他含住女子的目光一樣晶瑩。
像跑死兩匹快馬來不及喝一口水、入京後先去皇宮內庫尋了弓、再向陛下求得特許令這些事,自然不必一一對她說明了。他不需邀功,隻要她在這裡讓他好生地端望一眼,便是全部的恩賜。
“啊呀!!”
一聲大煞風景的淒厲叫喊猛然刺破長空,林氏像被人掐住了喉嚨,那呼聲慘惻又絕望。
她顫巍巍地彎腰,想將那些當成了一世命根子的鐵胎碎片重新拚湊起來,可惜是徒勞。
被她當成陸府保命符、傳家寶的丹書鐵券,就在她麵前眼睜睜地被毀去。
她處心積慮幾十年的經營,彈指間,灰飛煙滅。
“你、你敢毀壞祖皇帝頒賜的丹書鐵券!這是夷滅九族之罪!”
林氏頭腦近乎癲狂,渾身篩糠地指住這天降的殺才,嗓子喊劈了音,將木仗在地麵上撞擊得鏗鏗作響,聲嘶力竭:“豎子當死!豎子當死!”
“彆急,今日夷滅九族者必有一家。”
梅長生側眸輕掃,眼中前一刻的脈脈溫情須臾凝成霜,“本官奉命調查樊城公主溺斃一案,陸氏聽解!即刻押往博萬壇帝姬陵,本官,要開棺驗屍。”
宣明珠聞言睫眸微顫,林氏破罐子破摔叫喊起來:“憑何押解我陸家?你無證據,無死者配偶與子女首肯,你敢開棺,便是對天家大不敬!”
陸學菡從方才一見梅長生開始,就兩眼泛黑,自覺萬事休矣。此人破案如神的名聲如雷貫耳,又是楚王叛反案中的最大功臣,先前一個大長公主,他已經招架不住,再來一個姓梅的,等著他的隻有地府幽冥了。
待聽見祖母那聲吼,他的靈台又倏爾清明子幾分,到了生死存亡之際,慫人也壯出三分膽色,弱聲接口:
“梅大人,你、你奉誰的令?莫以為我不知,你如今不在大理寺了,外州官如何管得京城事,你這是越職、越權。再說你毀去禦賜丹券,罪不容赦……”
“哦,陸駙馬是與我論刑法麼?”梅長生一振手中雕弓,曲指摩挲,漫淡地撩起眼皮,“此為七寶龍象弓,陪伴晉明帝征匈奴十載之久,射穿敵顱無數。天下大定後,晉明帝賜丹書鐵券賞五上將,謂有免死之效。後嫖姚將軍烏骨麟自恃有功,為亂朝綱,晉明帝以此弓射穿其丹書鐵券,絞殺烏骨麟,以正明堂社稷,道:‘成之有功,敗之有弓,後世子孫皆可效法,鋤奸務儘。’
“今本官遵先祖皇帝之令,效仿先祖皇帝之行,何罪之有?
“爾道本官越權,本官今日查調,不以汝州牧身份。明法說得清楚:宗人遇喪經宗人府,存疑,則宗人府報大理寺,大理寺隱難無法,則報鑒察院,鑒察院無法,則直達天聽,由天子欽派禦使查辦。現梅某身負陛下諭旨,何人敢抗旨不遵?”
他劍眉利目,錚錚的言辭,將陸學菡詰得愣頭愣尾,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
那隻文人的手掌,執起弓來亦不見遜色。
宣明珠低眸,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張鑲嵌七星珠子的錯金大鐵弓。
她記得這張父皇用得最趁手的弓,在一次秋獵中被拿來賞給了武勇冠軍的四哥,後在她與梅鶴庭成親幾年後,四哥又轉手送給了梅鶴庭。
四哥自來看不上梅鶴庭,送給文臣一把重弓,還能藏什麼好心思,無非是影射梅鶴庭不是男人。
宣明珠當場翻了臉,與四哥大吵一架,連帶這把弓也看不順眼,扔在庫房裡不見天日。
原來這些年,他一直有好好的保養——否則弓弦早已糟了,方才斷發不出那樣力道的一箭。
她目視著梅鶴庭將他的目光再轉向林氏,側臉繃出一條男人才有的磳棱頜線,冷聲道:
“罪婦林氏,既然張口閉口都是先朝故事,對這段往事不陌生吧。方才某若未看錯,爾是手憑丹書,欲要挾大長公主嗎?”
他的聲音冷沉,墜在發間的墨色抹額帶隨風獵動:
“傅姆者,保育貴女之婦人。而爾卻不是柔嘉娘娘自幼的女師,不過是半路調入翠微宮,憑什麼攀扯太上娘娘旗號,以資曆壓人,以舊恩挾主?”
“恩?天上下紅雨,做奴的也與主子談起了恩情。當年爾保護太上娘娘,焉知不是身為宮人的本份?倘若娘娘出現半點閃失,想想,以晉明帝宸心,翠微宮上下宮人會不會與那個滿門抄斬的廢嬪一個下場!你救的是誰的命,不過是你自己的命罷了!
“便是有功,爾受傷之時,帝後賜藥賜金賜宅,更賜這一塊丹書鐵券,保了陸家三代榮華富貴,縱著爾等尚主斂財,虛偽蹈世,也儘夠了!”
“你、你……”林氏每多聽一句,臉色便青白一分,如同被個紫茄子塞住了嘴,聽到這時忽眼白向上一翻,瞿然佝僂身子噦嘔汙濁的穢物,吐了滿地。
身邊的媳婦子一個沒扶住,林氏那條傷腿發顫,就跌進了嘔吐物裡,渾濁的瞳孔散發著死一樣的絕望。
梅長生厭惡地動了下眉心,側身為背後女子禦住衝鼻的氣味,咄咄更逼:
“大長公主從來憐弱恤老,每逢年節賜禮不斷,此是不忘舊情,皆因昔年太上娘娘柔惠寬和,悉心教導子女,以彰昭修才正德的緣故。娘娘身後聲名,豈容老而不死之人玷汙。”
由始至終,他始終半遮著宣明珠的蘭裙輕裾,護在她身前。
金聲玉振似那判官揭開生死簿落了朱筆,陸家人有一個算一個,捱到這會子都明白過來,那棺還沒開,業已是回天乏術了。
因為他們發現,闔府上下視若神明的太夫人,在此人麵前卻和麵泥捏的無異。
聽見梅長生最後那句話的宣明珠,輕輕紅了眼圈,轉睫彆開頭去。
有許多話,她自己無法說出。她想將這隻吸血的老虔婆從母後清清白白的華袍上扯落下來,卻又怕她那雙臟爪子,勾破了華袍上的錦繡絲線。
旁人隻見她仿佛有無上之權,殊不知,她雖然可以隨心所欲,可若給母後的名聲造成半分汙染,她都會心酸自責。
所以她想著,毋寧自己霸道些,將這一切都攬在自己頭上,是好是歹,到底與人無尤。
現下有人將她肩頭的擔子接了過去。
且體諒她的所思所想,儘以她母後的名聲考慮為先。
總聽說梅長生朝堂晤對了得,場中親聞他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卻也算頭一遭了。
這可不是樁奇異的事麼,在一起時,沒見他這般護主過,一朝分開了,他的君臣責任便蘇醒過來。
宣明珠兀自感慨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好意思,自己老大不小的,哪能像個沒嘗過甜頭的孩子似的,這麼情緒翻騰呢。
於是她抓緊清了聲喉嗓,正色轉回頭來,撐著大長公主該有的體麵。
不期然對上一雙湛深的眸海。
梅長生退回到她身邊,直直凝視,嗓音因方才那番激辭透出一分輕啞,更似得清泉卷細沙般柔靡:
“殿下且寬懷,殿下的意思臣都知道,餘下的,儘在我身上了。”
這些臟心臟手的事,豈能讓她沾染半分。
開棺驗屍的非議決定,自然要他來做。
這是他一早就定好的章程。
唯一的變數,是他需要先監完三科會考,隻恐上京這邊等不到八月十二。
梅長生如今對於公與私的標準,因宣明珠一言而變,他隻有公私兼顧,二者都做到萬無一失,才能資格出現在她身邊。
君子本不器。
如今,他對自己最高的要求隻有一宗:他得有用。
哪怕她方才下意識將他當作了彆人……
梅長生心裡芥蒂著苦澀,卻不妨他另外一半心房熬稠著甘醴。
那是他為她溫在血液裡的藥。
隻要她還給他靠近的機會。
宣明珠靜了一瞬,不動聲色道:“我的心思梅大人明白,梅大人的京隼伺得好,我倒不知情了。”
言罷,睇目瞥了身後盧淳風一眼。
盧淳風才因梅大人趕回來長出一口大氣,這會兒被大長公主發覺了馬腳,仿佛自己真成了十惡不赦的細作,滿臉窘迫地訕訕拱手。
梅長生佯裝沒聽真,瞥開臉兒,若不抿那一下子唇,便算很有欽差的威儀:“出發,為亡者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