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大人這會兒就彆客氣了,大理寺底下那幫子吏秩,哪個不想跟著梅大人偷師學本事,不以能伺候大人洗回手為榮?”他轉而輕問,“可查明了?”
梅長生將雙手浸入水中,目光暗熠,點了點頭。
出地宮至旁館換了身衣袍,再出來時,宣明珠已在外等著,也如盧淳風一般問道,“可查出來了?”
梅長生肅容道:“查明了,樊城殿下腹內含有草烏頭,此為令人心跳加快,意識模糊之藥,也有……近兩月的身孕。”
宣明珠聽了,靜默良久,一忽兒森然轉頭,看著殿廡外赤日下那排跪地待罪的陸家人,沉聲問:“按罪,當如何?”
“殘害皇室血裔,犯了十惡之中謀叛、大不敬、不睦三罪,按罪,”梅長生道,“絞。”
案情查明了,可人的心緒,不能如同落定的塵埃般平複如初。
陸氏之人自差役口中聽到結果,一個個像麵口袋軟在地上,那模樣不見可憐,隻覺可惡可恨。
宣明珠安排人先將紅纓送回,自己沿著園寢中路,漫漫踱到西山腳下的水湖邊,撚著菩提珠消化沉悶的心情。
微風習來,白雲倒映在碧波,女子的衣帶隨清漪飄動,背影似一聲默歎,盈盈獨立。
梅長生在水邊找到她時,入眼的正是這樣一幅畫麵。
此般令人不忍打擾的景色,卻不知觸了他哪根心弦,緊張脫口道:“殿下離水邊遠些!”
宣明珠尚未轉過頭,右手的腕便被人向後輕帶,等她詫然地扭頭,那隻手又已然鬆開她了。
隻是手主人臉上還掛著謹慎的神情,挨近了,那雙臨川湛湛黑亮的瞳孔落在她眼裡,又低低重複一遍:“殿下往後莫要離水這麼近。”
宣明珠眉頭微挑,隨即失笑,他莫非覺得她會重蹈樊城的複轍麼?
掩飾般勾過鬢間一縷碎發,掖在耳後,隨口問:“大人事畢怎麼不回城,走到這裡來了?”
她方才一個人在想,她在不久的將來,也會來到這裡,躺在冰冷的木石中,枕著這片山水長眠。
所以今日來此是事出有因,也算冥冥注定吧,活時來踩個點兒,挑剔挑剔風水,熟悉熟悉環境,墓外人是墓中人,也算做了回荒誕放曠的名士。
隱約的恐慌當然有,隻是這些生死煩憂,是自說自話的心事,僅適合一個人沉思,不好在人前露了矯情。
她耳邊是汩汩若縷的水聲,天地走到這分割生死的地界,仿佛也隻剩下清風流水可以回響。
惟因大寂靜,反而成了充斥耳中的大喧囂,連梅長生回答了什麼,她也未留神聽清,隻聽到他後頭輕輕的帶著些小心問:“殿下方才在想什麼?”
宣明珠看他一眼,知道這人善察人心,唔了一聲避開眼風,敷衍著:“本宮想著大人之前那一箭,準頭極好。”
提起這茬兒,梅長生頓時想起那聲“小淮兒”,眼前一川煙草儘數塞住心竅,點一把火,就能燒卷起黑焰通天的嫉妒。
可他隻能將幾乎硌穿喉嚨的暗瘡往更深處埋葬,再開口,又是那個儒雅端方的梅鶴庭:
“臣準頭不好,是特意照著那老婦的腦袋射的。”
聲文雅,話卻狠。
宣明珠意外了一下,這不大似梅鶴庭口吻的一句話,瞬間將她的傷情愁緒攪散,不笑也笑出來了,“那大人的膽子可真不小。”
梅長生見她展顏笑了,暗鬆一口氣,心緒稍定,貪念便起。兩人沿著水岸慢然向前閒步,他站在靠水的那一側,覷著她的臉龐含糊道:
“臣箭準差,因為沒有明師教我。”
“嗯……”宣明珠沒聽出他九曲十八彎的言下之意,低著額麵,隻是臨水漫行。
她的鈿珠與耳璫,明閃地墜墜悠悠懸晃著,珠光引來湖水的澄光,交織映回那張暖脂玉般的臉上。
是一張此時明顯不大想費力說話的冷美人麵。
鑲珠的繡舄卻執著將腳下的蔓草趺踩成一條筆直的線,不自覺透出幾分孩子氣。
梅長生知她隱憂。
他不再似從前了,隻顧自己向前,將背景留給她追逐。而今他,目光所及無論看不看得見宣明珠,一扇心窗都時時為她敞開。
他看得到她內心的驚慌與恐懼——從紅纓去找到她的那一刻起,她便被一種物傷其類的念頭壓住了心。
她看見失去母親的紅纓,便想到了寶鴉,每見紅纓哭一回,她都會聯想到,將來寶鴉失去她會如何傷心。
而麵對樊城公主的死,宣明珠代入了自己。
沒有人麵對將死能夠心如止水,這一點梅長生最清楚。
除非將這種心情隱藏起來,不讓人知,這一點,他也很清楚。
他更清楚,宣明珠此時需要的不是任何言語開解,是一個倚靠的肩膀,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想給,卻給不了她。
因為她不稀罕了。
一旦越過雷池,與她此刻相處的這份難能可貴的平靜,便會蕩然無存。
梅長生忽的一勾手將宣明珠扯進懷裡。
帶汗的掌心實實扣住她纖細後頸,壓在自己胸口。
身體一向更快更誠實。
宣明珠前一刻還在往前漫步,身體忽然後仰,眉心的朱砂驚得一跳,未等呼出聲來,便落進一爿緊實的胸懷中,貼耳心跳,咚咚作響。
混著冷鬆氣的瑞腦香一霎籠罩住她,讓人頭腦遲鈍,因這過於陌生的香氣。
“梅長生?”
她反應過來,臉盤被男人身上的體溫熏熱,摁在她腕子上的力道卻不鬆。她糊塗地氣惱,氣惱著糊塗:“你做甚!”
久違的溫軟肌膚膩在手心裡,梅長生貪,不願再放開。感覺到她在掙,他屏息用了點力控住女子,一手攬頸,一手扣腕,就似想那般姿勢將她嵌進身體。
鼻尖飄溢著足以酥骨的馨香,他心跳如兔如鹿,認了命,蹦躂不出她給的這彈指須臾。
腦中卻在飛快草擬借口,出來的聲音讓他自己都讚歎真是道貌岸然:
“臣看得出,殿下在傷心。臣上回說過,臣的理智已將殿下與過往儘數放下了,卻尚有些私心。即便不能與你結兩姓姻好,但我,依舊見不得殿下傷心。”
癢麻顫栗的心腔,粉飾出故作鎮定的低語:“肩膀算臣借給殿下的,殿下且靠一靠。”
宣明珠聞言,安靜下來。
她覺得這是異樣的,可一時沒法子抬頭確認他的異樣從何而來。耳邊的低語,仿佛有種蠱惑人心的魔力,讓她那顆疲憊的心當真想停憩片刻,就歇在額頭抵住的這片肩頭。
她當然知道,這片布料下的肩頭有多雋雅,就有多穩重。
人本能是對舊窩有一種眷戀的。
但那陣溫暖斑斕的迷惘甚至沒過一息,宣明珠便清醒過來,向後仰身,與他間隔開一分縫隙。
雖掙脫不開他,她亦不觸碰他,輕擦在錦服上的睫毛下,眸色乾淨無塵。
她平靜地說:“你先放開。”
故淵舊林雖好,然她不是羈鳥,亦不是池魚。
宣明珠從小到大,從來沒向人“借”過東西。
富有四城的鎮國大長公主,想得到手什麼物件,需要用借的麼?
借來的東西,她會稀圖麼?
梅長生聽見那道冷靜的嗓音,心裡猛地一沉。
就在方才,他懷抱著她,時光靜好,感覺到體內某種朽寂的,被他親手掐滅的生機又在複蘇,他甚至不禁開始暢想這可能是他們之間一個神跡般的轉機。
可此時此刻,那粒複燃的火種再度因她的一句話而熄滅。
風是熱的,湖是熱的,她的身子是熱的,她的心卻如此冰冷。
梅長生眸色蒼涼,傀儡一樣鬆了鬆手指。
就在他將放未放之際,倏爾一陣富有韻律的木魚聲傳入耳中,莫名惹得人心躁。
宣明珠的鳳釵髻抵在他下巴邊動了一下,梅長生撩眸,見對麵十丈開外的蓮花墁石路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穿海青佛袍的和尚,合掌含笑而來。
宸寧無塵之相,頭頂無戒點香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