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生在言淮到來時就下意識上前一步,見她笑意,眉心輕動,便駐足,在兩人身旁默默地瞧,隻輕聲提醒言淮:“彆跌著她。”
興頭上的言淮回了句“用你管”,到底也怕阿姐頭暈,轉了十來個圈子後停下,立地生根的身形不見一晃。
他環抱著喘息細細的宣明珠等了片刻,才將她慢慢放下。
兩傍的宮人早已麵牆而立,就算他們不回避言淮也是無所顧忌,一雙水光明亮的琥珀瞳仁裡全是宣明珠,喉結滾動,“阿姐,我怕是夢,想聽你親口說一遍。”
宣明珠聽見他微顫的聲音,動容地抬手夠上他腦袋摸了一摸:“阿姐沒生病,是誤診,沒事了——瞧你,跑得一頭的汗。”
言淮嘿嘿地吸了下鼻子,隻覺得怎麼樣也開心不夠,一開心便要撒嬌,欲和阿姐討帕子來擦。這回梅長生靜靜走上前,有意無意,插在了兩人之間。
他露出一點微笑,“陛下恐在等著了。”
宣明珠聽見點頭,隔空朝言淮額心點了一下,示意他收斂些,命侍女略整釵環,扶臂而登階。
那襲金朱地牡丹長裙逶迤於階墀,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地隨行,言淮心情大好,此日懶得與他計較,梅長生寂默依舊,背對她時,便又恢複那副鬱鬱寡淡的神情。
皇帝前一刻聽稟時還是兩人,再沒有想到這三人會湊到一道同來,很吃了一驚。
尤其是本應身在汝州的梅鶴庭,“卿家你……”
先前拿回京述職做了借口的梅長生鎮靜接口,“陛下,今日臣隨殿下前來,有件天大喜事要稟報陛下。”
他還沒說完,言淮就忍不住揉著鼻子無聲笑起來,從心底裡泛出的喜悅,真是怎麼忍也忍不住呀,那兩排糯米白牙要多燦爛有多燦爛,把皇帝笑得越發一頭霧水。
“何事?”
宣明珠將殿中侍者皆屏了下去,泓兒這才上前,將前因後果啟稟陛下。
宣長賜聽後呆愣良久,忽然雙目放亮地上前把住宣明珠雙臂,“當真嗎!”
他一時間手腳不知如何放,竟也似想抱著皇姑姑轉上幾個圈似的。
“誒陛下,冷靜,您冷靜。”言淮看出苗頭,忙上前將人隔開,他與皇帝在朝堂論君臣,從親戚說卻是表兄弟,性子又是個不拘小節的,私底下相處便沒那些講究。
皇帝以拳砸掌道:“天大喜事,真是天大的喜事,這怎麼冷靜得下來?蒼天垂憐,朕,要大赫!為姑母祈福!梅卿,為姑母發現誤診的是你吧,朕也要賞你!”
梅長生目光隱晦閃動,宣明珠眼瞅著皇帝高興糊塗了,趕忙拉著侄兒明黃的衣袖稍安下來,好笑道,“是法染國師發覺的,國師不喜外物,皇帝果欲賞賜,便請為護國寺多添些香油錢吧。”
“好,好。”皇帝抬頭定定看了皇姑母好久,一連說了幾個好,這才想起那幫子庸醫,又怒火中燒:
“都是一幫什麼庸才玩意兒!一個錯也罷了,三個都能診錯,宮裡的錯,宮外的還錯,竟還不抵僧人水準,朕怎麼放心將皇室的躬安放在他們手上調理。”
“去,將楊延壽,周鶚和林鉉都給朕傳來。朕要問問,他們是怎麼給大長公主看的脈!”
“臣卻有一事想不通,”言淮舔舔犬牙,想到阿姐這段時間受的苦,眼中露出一陣狠怒,“按國師的說法,此脈按理並不難診,為何前前後後那麼多人眾口一詞,竟無一人提出異議,害得阿姐白白喝藥吐血。”
皇帝聞言眉頭緊皺:“你的意思是,有人想暗害皇姑母?”
他將目光調向梅鶴庭,論起懸疑刑事,宣長賜最信任的還是他。
梅長生卻搖頭。
每一個為宣明珠看過病的醫士他都經手審過一遍,此中有無陰謀,他最清楚。“或許,陛下應聽說過南朝高僧傳中,有一則狂人細布的故事。”
從前有狂人,嫌棄紡師紡織出的絲綢粗,後來逼得紡師無法,隻得掐著空氣說:看,這是細絲!
狂人問他為何看不到,紡師回答說,這樣細的絲線,連我們一等良匠也看不見,何況是你。
於是狂人欣喜付錢,後將此絲進獻給小國之王。國王大喜,便命司衣局用進獻的絲綢製衣,衣成後,穿出以示國民。
而事實上,國王身上裸裎未著寸縷,看到的百姓卻無一人敢說。
一目了然之事,隻因涉及天家威權,便成了國王的絲衣,視而不見。
皇帝聽後默忖了半晌,嗟歎:“難道朕在萬民眼中,便是不分黑白、一怒斫首的昏君不成?說到底,還是朕禦極日淺,未能施仁遍及九州,令子民懼於‘天威’二字。”
他麵色含愧地看向宣明珠,“姑姑,我對不住您,當日我該再多召些醫士來的,一榜不成便兩榜,兩榜不成便三榜,總有耿直大膽之人會提出疑議,那麼姑姑便不會……”
皇帝還沒說完,宣明珠拍拍他的手道,“世間陰差陽錯之事不可勝數,好在如今撥雲見日了,姑母第一個來告訴陛下,便是想讓陛下寬心,還不快收起這模樣兒。
“至於禦醫誤診之事,其罪難免,然血枯症與尋常病症不同,殊彆罕見,本宮以為情有可原,追責不須甚重。”
她如今唯剩一件事,想向太醫確認。
待周太醫一入宮殿,見這陣勢,立刻想起那天夜裡梅大人來找他的事。皇帝麵沉似水,命他為大長公主重新號脈,周太醫戰戰兢兢診過,當場便跪下了。
他沒有想到,竟然真會是誤診。
又或者,也許潛意識中他已經發現,卻一直不敢承認。
宣明珠平靜的鳳目中並無怒意,睨眸問道:“我隻有一句話問太醫,既然我是誤診,當年我母後,會不會也有誤診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