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禦送來晚膳的時候,沈棠正靠著假山小憩,腳邊躺著兩隻滾圓胖肚酒壇子,湊近能嗅到她身上極淡酒氣。他抬手拂去圍繞過來的蚊蟲,沈棠道:“他們兩個走了?”
“走了,主上與他商議不順利?”想到翟笑芳離去前泛黑的臉色,以及嚇得不敢上前相送的友人,夏侯禦對這次交涉結果有猜測。
沈棠坐直身體,接過碗筷快速扒拉兩口。
“不順利,他胃口太大了,也奸滑。”
考慮到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是談判常規流程,沈棠也不急,她有的是耐心跟翟樂繼續磨下去。大不了她就破罐子破摔,拉下臉麵去找魏城叔侄當外援,扛著壓力一打二唄。
困難是困難,但也有熬過去的希望。
隻是,如何說通魏城叔侄又是個問題,讓這倆老登答應的難度可不低。萬千愁緒在她腦海糾纏,一時間理不頭緒,唯有乾飯解千愁。吃著吃著,沈棠心緒越發無法平靜。
忍不住吐槽:“翟笑芳以前可好哄騙。”
夏侯禦對這個評價頗為詫異。
似乎沒想過這個詞能用來形容翟笑芳。
夏侯禦想起一些友人對這位年輕國主的評價。偏正麵的——諸如脾性弘毅寬厚,也有讚美他行事勇猛果敢,自少年便南征北戰,是驍勇善戰的好手。也有偏負麵的——說翟笑芳不擇手段,對內殘忍獨斷專橫,連血脈同宗都能下得去狠手,上位曆史有疑點。
唯獨沒有提他好哄騙。
夏侯禦一早知道主上跟翟樂少年相識,具體細節卻不清楚。見夏侯禦一臉不信,沈棠極力自證:“他以前確實有情有義唯獨沒有腦子,他的腦子長在他哥翟歡頭上了。”
連翟樂自己也說他哥在,他就不需要思考那些勾心鬥角的東西,隻需要聽從他哥的命令就行,完全不費腦子。隻要是他哥的話,就算翟歡的指令是讓他跳崖,他也會跳。
沈棠得意道:“我就騙過他,可惜——”
隨著語調驀地一沉,她心情也隨之沉重起來,搖頭感慨:“還是應了那句言靈——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話又說回來了,長點腦子好啊,畢竟他現在沒了兄長庇護,他想守住翟歡留給他的遺物,不被這世道吃得連骨頭都不剩,沒腦子不行。”
翟樂的拒絕在她意料之內。
要是翟樂二話不說答應了五五分,嘴上說什麼救世大義,她才要懷疑翟樂的腦子。
在其位,謀其政。
“他現在可是一國之主啊。”
說是這麼說,但夏侯禦明顯感覺到主上情緒上的失落,這份失落不僅僅是對物是人非的感慨,還有更深更複雜的情緒。沈棠並沒有給夏侯禦深究猜測的機會,喃喃自語。
“隻是……這就顯得我原地踟躕,毫無寸進。”她沉沉歎氣,偶爾也會感覺莫名其妙的孤寂。翟樂有變化有成長,側麵印證他的時間一直在動,不管前路光暗與否,他都在往前,反觀自己似乎被拋在原地,不得不接受烏飛兔走,任由時光從指縫細細淌過。
夏侯禦懵逼,不懂主上感慨從何而來,又為何羨慕翟笑芳:“這怎麼能叫毫無寸進?難道不是主上始終秉持初心,經年不改?”
沈棠撓頭:“你這話也有道理。”
正話反話都能說。
傷春悲秋的情緒來得快,走得也快。
夏侯禦:“……”
沈棠將吃剩的碗筷收好:“明兒,翟笑芳應該還會再來一趟,希望這次能談攏。”
她的時間富裕,但本體那邊捉襟見肘。
合作能早點落實就趁早,遲則生變。
夏侯禦聞言,卻麵露遲疑之色。
“子寬有話要說?”
夏侯禦道:“禦心中有憂,兩方結盟並非正式,您不擔心翟笑芳事成之後翻臉?”
翟樂已經不是少時的翟笑芳了。
作為一方勢力之主,一切有利於自身發展利益的行為都是被允許的,甚至能被後世歌頌推崇。一份並不正式的盟約,隨時都能撕毀!哪怕這世界有言靈約束,一般情況下不會出爾反爾,但也彆忘了還有【洛水之誓】啊。
夏侯禦繼續道:“即便翟笑芳答應六四共分中部大陸,他答應,他帳下文武也答應?他敢答應,曲國拿走應得的六成,將來要麵對的也是坐擁西北東南以及四成中部的康國,他能有幾分勝算?但若毀約,未嘗沒勝算。”
擁有整個中部以及西南兩地,足以二分天下,靠著地理優勢還能阻絕康國染指東北勢力。隻要給曲國足夠時間站穩腳跟,曲國就能將東北地域蠶食吞並,阻止康國擴張。
一個諾言重要?
還是一個決定生死的選擇重要?
夏侯禦不了解翟樂,但他足夠了解君主帳下文武的想法,忠君愛國都是虛的,唯有自身利益永存。當國主選擇與自身利益相悖之時,即便是主君也可能被一刀斬下馬背!
他說這些還是希望主上能多警惕。
沈棠道:“……我知道。”
她當然不會因為少年交情就給翟樂戴上濾鏡,一廂情願給他蓋上標簽,翟笑芳是曲國國主,而國主作為一個國家權力頂峰的人,他的人性是隨時能給曲國的利益讓道的!
第二日,夏侯禦友人急匆匆銷假上值。
翟樂二度翻牆拜訪。
經過一夜的冷靜複盤,他與沈棠都冷靜不少,談判比昨天有了極大進步。二人默契一致忽略昨日的不快,同行泛舟,並肩坐在船舷上痛飲。翟樂道:“還是熟悉滋味。”
沈棠的酒讓他心心念念,他又道:“隻可惜,找不回當年心境了,我隻記得那時候真的開心,肩頭無重擔負累,連走路都是飄的。”
仰首喝完最後一口,酒壇丟進河水。
翟樂不知想起什麼有意思的事兒,他指著這條河:“幼梨知道這條河叫什麼嗎?”
臉上浮現笑意,恰似少年眉眼。
沈棠還真沒有研究。
她隻知道這條河從曲國王都穿過,王都落成之時從這條河引水,建造一道護城河。這道護城河規模壯觀,饒是康國這樣熱衷基建的狂魔也不多見,她問:“叫甚名字?”
“它的名字,幼梨不會陌生。”
“我不陌生的名字?”
翟樂下一句話讓她差點兒被口水嗆到。
隨性的喻海和夏侯禦也各有反應。
翟樂道:“它叫洛水。”
沈棠忙不迭打斷他話:“……哪個洛?”
喻海和夏侯禦:“……”
翟笑芳是在跟自己搞抽象嗎?
沈棠餘光幽怨看向夏侯禦,夏侯禦錯開視線,耳畔是翟樂悠揚輕笑,他提了一個很地獄的提議,差點兒將沈棠弄不會。他道:“你我不妨效仿光武皇帝,指洛水為盟?”
沈棠:“……”
這不是什麼好兆頭。
光武皇帝的洛水之盟確實是一段美談,翟樂說效仿他盟誓也沒什麼不對,但彆忘了除了光武皇帝的美談,還有司馬懿這個老登啊。他的洛水之誓讓道德徹底崩塌,LYB!
連【洛水之誓】言靈都能拿來專門毀諾。
現在,沈棠跟翟樂私下結盟,後者居然提議要指著一條同名同姓的河水發誓,這多少有些地獄笑話了。沈棠想從他臉上看出開玩笑的痕跡,然而很可惜,翟樂是認真的。
沈棠認真問他:“你會是司馬懿嗎?”
翟樂反問:“沈君焉是曹昭伯?”
沈棠斬釘截鐵:“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