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輕的時候跟著她父親也殺了許多人,這些人裡麵有不無辜的,也有無辜的。她當時不覺得如何,但等金盆洗手,自己也成家有了子女,那些看似尋常的畫麵變成了午夜夢回糾纏她的夢魘。一邊僥幸自己會是例外,一邊忐忑冥冥之中會有報應。日子一晃就晃到女兒長大,她幾乎要忘掉恐懼的時候,匪寨上下被焚儘,兒女跟著她顛沛流離。
是報應。
她這種人就不該善終。
憎恨崔孝欺瞞害死全寨的時候,她何嘗不是在逃避自己的責任?女兒的不幸,寨中叔伯嬸娘的死,何嘗不是當年殺戮的報應?她應該以死謝罪,但又放不下她一雙兒女。
看著兒女成家,孫輩一個個降生,久違的恐懼又侵占她每個噩夢。她努力吃齋念佛,努力做善事,隻希望抵消哪怕一點點罪孽,讓子孫後代能順遂平安一生。看著女兒女婿和離,女兒孤身一人在外流浪,心中悔恨更深。
這種念頭纏得她無法解脫。
是她當年創下的惡報才讓子孫不幸。
崔徽沒想到母親心中鬱結這麼深,這麼多年都不曾釋懷。不,至少臨終前釋懷了。
庵堂雖有死傷,在她拚死之下保住了大半,崔徽調來的藥材能挽救更多人性命,這些多多少少能讓她對當年血債釋懷。崔徽還在母親耳畔一遍遍呢喃保證:【夠了,這些絕對夠洗清咱們家的罪孽。若不夠,女兒後半生也會攢夠……女兒一代人不夠,咱們還有孫輩,未來會有曾孫……子子孫孫總能償還乾淨。】
崔徽這麼說不過是想母親走得安心一些。
“至善,這批藥材你……”
“留著吧,母親靈前說這些作甚。”
崔徽緊抿著唇。
她調走藥材不算小事,崔止跟她爭吵也是正常的,如今卻一語不發,反倒讓她無所適從。崔止命人取來筆墨書簡和女婿孝服:“除了這些,母親臨終前還有其他交代?”
崔徽道:“還有就是一些叮囑。”
不外乎是一些平平安安的祝福。
幾乎每個人都照顧到了。
包括她那個父親。
守靈一整日,崔徽讓崔止多少吃點兒,夫妻二人坐在側殿門外相顧無言。崔徽心中醞釀了許多話,最後隻剩乾巴巴的兩句:“戰事要緊,你作為國主重臣豈能在外逗留?你留點兒人下來就行,這裡有我盯著……耽擱久了,對你,對崔氏……都不太好……”
崔止將抄好的經文一篇篇燒了。
“不好就不好吧。”
這話讓崔徽懷疑身側男人是假的。
她做夢都沒想到這會是崔止親口說的話。
崔止似乎看不到她臉上的錯愕:“聽到消息的時候,我滿心滿眼擔心你遭遇不測,藥材沒了就沒了,家大業大還能再籌……你要是沒了,我還能找嶽父嶽母再要一個?”
崔徽眼神像是見了鬼:“崔至善?”
彆不是什麼人偽裝騙她的吧?
崔止看著炭盆中靜靜燃燒的書簡經文,似在呢喃,又似跟崔徽說:“就這樣吧。”
“什麼就這樣?”崔徽不解。
崔止並未跟她解釋。
第二日,崔止也沒離開的意思。
山下不時有暴徒想靠近,但都被崔止帶來的私屬部曲擊退,山上獲得久違的安寧。
第三日上午,山下集結兩千多人。
並且還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一打聽消息,竟是永生教徒裡應外合打進天清郡。天清郡瘟疫蔓延到大批永生教徒身上,這些人又聽說前幾天有大批草藥被送上山,便派人過來借藥材。崔止不由冷笑。
“借?這算哪門子的借?”
崔徽帶藥材過來,本意也是想馳援天清郡,協助控製瘟疫,藥材能用到普通人身上就行,怕就怕這些邪教徒據為己有。她看著滿眼戾氣的崔止,勸道:“山上沒多少人能打,他們人多勢眾,要是將人惹惱了,怕是……”
若能交涉,儘量交涉。
崔止看向隨從:“他們怎麼說?”
這些邪教徒還挺有禮貌,正經派了人過來交涉。崔止忍下火氣,決定見一見再說。
“讓他們繳了兵器上山。”
上山之人不能是武膽武者。
武膽武者的兵器繳不繳沒意義。
不過半個時辰,邪教徒使者被請上山。
“遠道而來即是客。”
崔止坐在清水庵外待客茶肆見對方。來人也是個文心文士,但看麵相卻不是什麼奸佞之輩,屬於一眼看去能將其歸類為“長相不錯的老實人”行列,氣息平和中正,生不出厭惡情緒。看著不像個蠢人,怎麼會信了永生教那一套?崔止抬手,示意對方落座。
“一杯薄茶,還請先生勿要嫌棄。”
那名文士順勢坐下。
開場就是簡單的寒暄:“不知尊姓?”
“崔。”
文士道:“巧了,在下也姓崔。”
崔止心下扯了扯嘴角,以為對方隻是俗套拉攏:“話不多說,崔某手中確實有批藥材,與內子商議後,準備用於治療境內瘟疫。你們要藥材,不答應,但若是有病患需要求藥,大可以將人送來,崔某絕對一視同仁!”
治病可以,借藥材就免了。
鬼知道這些人將東西拿走作甚。
文士沒想到崔止這麼好說話,態度軟和幾分:“崔君仁義,某替軍中諸人謝過。”
說著,他視線落在崔止身上的孝衣。
“府上可是有白事?”
“嶽母新喪。”
文士歎氣:“節哀,不知令嶽停靈何處,若是方便,某也去上炷香,聊表心意。”
崔止沒有反對。
(ノД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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