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璨道：“我拋棄了信仰，但他們沒有。他們沒有被安魂，自然執念難消。彙聚的執念和信仰構築成我跟神靈溝通的橋梁，我向她懺悔，希望能一命抵一命。”</p>
公西仇渾身一震。</p>
“一命抵一命？”瞳孔震顫，視線不受控製落到那具了無生氣的屍體上，“可……”</p>
“一命抵一命本是再公平不過，阿年，倘若有這個機會，不止是我會毫不猶豫去交換，所有愛你的人都是如此。這個機會也是所有族人共同祈求而來的！”</p>
作為背叛神靈的大祭司，即墨璨隻希望公西仇能活著就好了，不敢有奢望。</p>
但最後的結果卻超出意料。</p>
祭祀儀式結束，他發現自己還活著，緊跟著腦中自動浮現一段信息——</p>
公西仇其實已經涼透，神魂沾染了不屬於陽間的氣息，強行帶回，必然會傷及根本。於是在他身上施加了一道束縛。當這道束縛衝破，便是即墨璨履行諾言之時。</p>
在此之前，可以看護公西仇長大成人，讓他不至於浪丟小命，浪費慈父之心。</p>
這位神——</p>
大方得有些意外。</p>
即墨璨還以為對方會拒絕全族祈求，或者勉強答應，但直接收走他的性命。沒想到他還能多苟活一段時間。結果，一苟活就多苟活十來年。給這糟心兒子擦屁股！</p>
“你知道嗎？你是真的能惹禍！致使我無數次懷疑神靈其實不安好心，鈍刀磨肉罰我。養兒子，還是不太聰明又會闖禍的兒子，勞心勞力的程度比以前主持祭祀痛苦。”</p>
公西仇：“……”</p>
本來悲傷沉重又感動的氣氛，被即墨璨這一通抱怨衝得一乾二淨。</p>
他哭也不是，怒也不是。</p>
他都要氣哭了。</p>
跳腳罵道：“總比你省心！”</p>
這真是親爹嗎？</p>
“你還養我？我以前見過你嗎？”好不容易相逢，這廝還一副陰仄仄的模樣，張口閉口陰陽怪氣，公西仇那時候差點兒就要翻臉了，最重要的是，“為什麼不攔我報仇？”</p>
如果不是怒極失控，跟唐郭拚命，他根本不會想起來失去的記憶，自然即墨璨也不用履行跟神明的交換。公西仇不相信對方不清楚這點，為什麼不來阻攔他？</p>
即墨璨道：“我攔了。”</p>
公西仇被噎得說不出話，對方還真的攔過，但他一心沉醉找到敵人的痛快之中，滿心滿眼都是擰下敵人人頭給全族陪葬。他無助道：“你當時……應該告訴我真相……隻要是你說的，我一定會相信！隻要你能活著，我寧願自封丹府，一輩子不動用武氣……”</p>
隻要一輩子想不起來……</p>
即墨璨就能一直活著。</p>
“我那時候以為你是兄長，哪怕關係不好，但你是……唯一的……我在世上唯一的血親了，我不可能為了報仇害你的命！”何至於鬨到現在這一步，他才剛知道真相！</p>
剛知道自己生父還活著……</p>
結果一轉頭就死了。</p>
相較於公西仇淚流滿麵，哭得像是死了爹，即墨璨神情卻平靜得仿佛仇人駕鶴西去。他隻是淡淡地對著兒子道：“我有說過你在世上隻有我這麼一個血親嗎？”</p>
公西仇被這話驚得止住了哭，還控製不住打了個哭嗝，表情驚悚扭曲，控訴：“你你你——你居然背棄了阿娘找二房？你還記不記得族訓？你你你你不是男人！”</p>
即墨璨黑著臉，無比想抄著棒子打公西仇的屁股，最好幾棒子下去讓他開花，咬牙切齒：“……臨死你還找我不痛快！”</p>
誰說找二房了？</p>
這廝口無遮攔得欠打。</p>
公西仇又是難過——爹死了，死了還告訴自己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也或許不隻是一個，還不許他說，可惜老娘芳心錯付！然後，公西仇就真的被打了。</p>
即墨璨此時的形態隻是一道文氣凝聚的精神分身，遠不如肉身穩固，情緒大起大落就會加速消散。但他實在忍不住！</p>
他直接破口大罵，罵了個痛快，罵了個酣暢淋漓，罵了個公西仇狗血淋頭！</p>
最後，心平氣和。</p>
道：“你大兄可能還活著。”</p>
公西仇一驚：“阿兄？還活著？”</p>
即墨璨穩了穩心神，他得撐到交代完遺言，免得死了還不安生被公西仇念叨：“對，應該還活著。他心神缺失之後，一直由族人照料，但總有看顧不到的時候。再加上那時候族中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很是混亂，至此便下落不明，我這些年也在找他。”</p>
“什麼……不愉快的事情？”</p>
“沒什麼，上上任大祭司來尋晦氣。”</p>
即墨璨這話說得輕描淡寫，聽得公西仇如遭雷劈，什麼叫上上任大祭司來尋晦氣？那位前輩不是已經死了嗎？若是沒死，為何不回來，一回來還要找晦氣？</p>
顯然是來者不善。</p>
即墨璨笑得有些惡意。</p>
“你看，神明的眼光不是很好，你看看她挑選的這些大祭司人選，各個腦生反骨！”</p>
是個狠人，自己也罵。</p>
公西仇：“……”</p>
完全無法反駁。</p>
他似乎有些懂老祭司滿臉皺紋和愁苦是怎麼回事了，連著兩任大祭司背刺！</p>
“你阿兄就是那個時候走失的。”</p>
公西仇問：“你怎麼知道他沒死？”</p>
即墨璨表情古怪。</p>
“你都不看命燈嗎？”</p>
公西仇：“……”</p>
所謂命燈便是族人出生滿月，由大祭司以嬰孩兒氣息為引，點燃的一盞長明燈，也就是命燈。風吹不滅，水澆不熄。一旦人死，命燈便會熄滅。但他看這個作甚？</p>
即墨璨再一次對兒子腦子失望：“命燈還燃著四盞，現在就隻剩三盞。你阿兄一盞、你一盞、上上任大祭司一盞。你說我不認你，可你注意命燈也不會說爹死了。”</p>
公西仇：“……”</p>
都滅族了啊，他去看什麼命燈？看一整個洞穴黑漆漆就亮著他一盞嗎？</p>
即墨璨挑眉問：“所以，是我的錯？”</p>
公西仇被問得茫然，表情可憐。</p>
他低頭：“不，是我的錯。”</p>
即墨璨摸了摸兒子狗頭……啊不，腦袋，難得溫情了一把：“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若能找到你阿兄最好，找不到也無妨。飄零人間還能有一血脈相連，也算幸事。”</p>
他告訴公西仇這些，不過是想讓對方有個念想支撐他走過最孤獨的時光。</p>
今日開始，這孩子真是孤家寡人了。</p>
即墨璨抱住兒子，忍著情緒低笑道：“笑吧，阿年，阿父要去往新生了。”</p>
看著對方逐漸透明的身體，公西仇回擁卻不敢用力，忍淚：“神明原諒你了？”</p>
“是啊，你舅舅他們還在等阿父領路，待你陽間壽元耗儘，會和你阿娘一起來接你，屆時再相逢，但也不要太早。多笑笑，想想族訓。這種場合若是哭，小心老祭司的木杖伺候。剩下的交代都寫好放在盒中，自己慢慢看。”即墨璨道，“笑一笑，阿年。”</p>
公西仇哪裡還笑得出來。</p>
但還是硬扯著自己的嘴角。</p>
“嗯！”</p>
處理遺體這事兒，對公西仇而言已是輕車熟路。看著在火光中閉目的即墨璨，還是不肯相信他死了。總覺得對方會從哪裡鑽出來，用刻薄譏誚的口吻嘲諷自己。</p>
收拾好骨灰，他抱著骨灰壇呆坐整整一宿，心生茫然，不知身歸何處。</p>
接下來——</p>
他要去哪裡？</p>
低頭看著被懷抱捂熱的骨灰壇。</p>
啞聲道：“帶你回家團圓吧。”</p>
鑒於即墨璨的不咋可靠的人品和喜歡胡謅又刻薄的嘴，他對他說的“獲得原諒”報懷疑態度。他都嫌，神明怎會喜歡？</p>
還是送回族地，給神明交祭品，打點關係，通融通融，說說好話，更保險……</p>
公西仇打定主意。</p>
拂曉時分，踩著朝露離開。</p>
至於庚國一夕之間失去彘王、兩位宗室王叔和鎮國石柱唐郭會如何，他不想知道。庚國越弱，越容易被吞並，治下庶民反而能獲得喘息時機。相反，兩方勢力實力過於接近，隻會陷入拉鋸戰，庶民民不聊生。</p>
至於那個鄭喬的招攬麼……一個心思不正歪門邪道上來的小人，他也配？</p>
——————</p>
“唉，這世道生意不好做……”</p>
公西仇路上茶館歇腳，便聽鄰桌幾個商賈在那兒唉聲歎氣：“你這生意穩賺不賠，不過是賺得多少罷了。怎得還歎氣了？你都這般，讓我等幾個兄弟如何自處？”</p>
“這世上哪有穩賺不賠的買賣？老哥兒這趟差點兒賠得底朝天，險些連命都要搭進去了。隴舞郡知道不？不太平！”</p>
商賈說起此事，仍心有餘悸。</p>
原來，這商賈做的是走私鹽鐵生意。</p>
這生意擱在太平盛世，抓到整個戶口本都要砍頭，但這兵荒馬亂的混亂年代，國家尚且不保，哪裡還管得了這些？一些商販在利益驅動下也會咬牙鋌而走險。</p>
運氣好點兒，能賺得盆滿缽滿。</p>
這名商賈就是其中之一。</p>
走的還是往異族走私的路，因為競爭壓力小，收益大，缺點就是風險也大。</p>
但他拜了個碼頭，跟著一名資深鹽販當他下線，對方吃肉自己也能喝點湯。</p>
誰知那名鹽販此去十烏西境，就再無消息，自己在隴舞郡左等右等也等不來，早就過了約定時間，心中便知對方凶多吉少。</p>
他隻能在肚子裡暗罵十烏異族凶悍狡猾，又心疼自己的貨。恰逢邊關又不太平，為了保命，自己隻能提前逃回來。</p>
聽到倒黴商賈的經曆，眾人同情。</p>
正要寬慰，誰知商賈突然一拍桌子，一掃頹廢，精神振奮似打了雞血。</p>
“不過，倒是在半路上聽到一消息，忒解氣！十烏王都你們知道不？他們大王親征前線，哈哈哈，誰知後院起火！就這亂糟糟的草台班子，也想覬覦我等沃土？呸！”</p>
“後院起火？”</p>
這事兒喜聞樂見啊。</p>
眾人七嘴八舌問是怎麼回事。</p>
正要端酒問親爹骨灰壇要不要來一口的公西仇也被吸引注意力，伸長耳朵。</p>
商賈輕撫長須。</p>
“欲知此事，還需從月前說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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