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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撫摸著花白的胡須,眼皮耷拉著,塌著肩膀不知在垂首思索什麼:“大哥啊,觀當下局勢,你那些個學生不安好心。”
持杖老者剛下去的火氣又上來了。
但這次不是因為沈棠或者林風,而是為了幾個請他出來主持大局的學生。不待他思索學生有無暗算林氏,便聽曾孫女道:“府上並無青壯,曾祖又年事已高,主公那邊似乎沒寫文書征辟,為何林氏會卷入此次風波?念在林氏安危的份上,懇請曾祖坦言。”
哥倆對視了一眼,默不作聲。
他們看著林風連人帶胳膊肘都在外頭的架勢,也知道這個問題不回答不行。持杖老者不想開這個頭,便由老人先說。老人麵上似有幾分無力:“姣姣,此前曾叔祖問你,你真覺得你這位主公值得追隨。現在要問你,即便她想顛覆世家上下你也要追隨?”
林風險些被這個問題打個措手不及。
這個問題多少有些誅心了,也太敏感。
她未正麵回答:“曾叔祖何出此言?”
老人卻以為林風是避重就輕,略帶惱怒:“曾叔祖問你,你那位主公上任河尹是不是將當地勢力連根拔起?抄家滅族?”
林風頷首:“確有此事,但那是因——”
老人強勢打斷她的話:“那再問你,你主公平調隴舞郡之後,是不是又滅殺了隴舞郡境內經營多年的大族?十去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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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依舊頷首:“確有此事。”
這次卻沒有急著解釋了。
她有預感,曾叔祖的質問還沒結束。
老人發出第三問:“你主公進入四寶郡後,是不是收走境內世家名下的田產?”
待曾叔祖問完,林風等了幾息。
她對上前者不減壯年氣勢的雙眸,輕聲又禮貌地問:“嗯,曾叔祖全部問完了?”
平平淡淡一句話,在老人聽來卻莫名有幾分陰陽怪氣,哪怕林風本身並無此意。
想發怒,但眼前的林風不止是他們的晚輩,還是沈幼梨帳下僚屬,也是負責林氏行動的主要話事人。衝著她發怒,矛盾很容易上升到不可控的局麵。老人硬生生咽回去。
麵無表情道:“嗯,問完了。”
林風乖巧地點點頭,從容不迫地解釋:“河尹時期,主公一窮二白。可恨當地勢力霸占境內大半田地,庶民無地可種,後又隱瞞人丁,致使河尹官署財政困窘。其下閽犬草菅人命,河尹民不聊生,罪行罄竹難書。主公上任後,他們又欺主公彼時年幼,試圖把持官署將其架空。曾叔祖,他們不該死?他們先越界,主公才狠心將他們收拾掉。”
她慢吞吞繼續往下盤點:“隴舞郡那些事情,更加沒什麼好說了。當地大族為了謀利,竟與十烏內外勾結,暗中資助糧草輜重,默許十烏馬匪在境內劫掠燒殺,殘害不知多少無辜。光這一項就足夠夷三族,都不需要提其他霸占庶民良田、謀財害命之類的事兒。抄他們家,滅他們族,屠戮上下,這都是他們這一代人的福報,應得的。”
至於四寶郡那些事兒……
林風要為自家主公伸冤,說句公道話:“主公攻克秋文彥之後,入主四寶郡,沒多久就率兵參加屠龍局,曾叔祖說的那些事情都是祈主簿負責處理。您二老需知,四寶郡幾經戰火,本就千瘡百孔一片廢墟。原先那些大族搬的搬,逃的逃,隻留下幾個老奴看守。多數老奴也在戰亂不知所蹤。怎麼著,四寶郡的地,還要為那些大族守貞不成?”
前麵兩段話,兩位老人都是沉著臉聽完的,直到第三段話最後一句峰回路轉,驚得二老險些被口水嗆到,一個個表情古怪。
持杖老者更是繃不住,破聲斥責:“姣姣,你一女兒家,怎得如此口無遮攔?”
林風眨眼,眼底泛著點俏皮。
“曾祖,姣姣再過幾月要及笄了。”這個年紀都能婚嫁了,她又不是長居內宅,不諳世事的閨閣小女兒,“對孫兒來說,隻要不是毀謗主公恩師,什麼話都不算口無遮攔。”
持杖老者和老人表情扭曲了一瞬。
深呼吸,暗暗告訴自己眼前的林風不是當年的姣姣,二者不能混為一談。好半天才做好心理建設,老人語重心長道:“確實,那些蟲豸死得不冤枉,你主公應對手段也合情合理,但是姣姣啊,你可有想過——當下這個世道,究竟有幾家屁股是乾淨的?”
“先是河尹,再是隴舞,後是四寶,出兵理由大同小異。那些屁股不乾淨的,有一個算一個,扯出一樣的大旗照樣能殺個乾乾淨淨!”老人幾乎從牙縫吐出這些話,“沈幼梨此舉,如何不叫人——人人自危?”
林風溫和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怒道:“主公從來沒這麼打算!此前征辟難道不是在向各家示好?燕乾二州官署因戰事影響,六成停滯,缺少人手,這才招賢納士!是他們自己拒絕!如今反倒冤枉主公?這些人倒打一耙還不夠,還到處瘋傳主公的謠言,說她男魂投女胎,既是龍陽之好又有磨鏡之癖,還汙蔑她招賢納士是為了充盈後宮,征辟不就。主公她是堂堂正正的女子,各家迄今還不承認她女子身份,究竟是何居心?”
“曾祖,曾叔祖,你們沒見過主公,難道還沒見過孫兒嗎?孫兒是你們從繈褓中看著長大的!難道孫兒也是所謂男魂投了女胎的妖孽?這些個大族,何其傲慢又愚蠢!”
“如此莫大羞辱,便是率兵上門殺個血流成河也不為過!如今不過讓他們拿出些不義之財,雙方各退一步,結果他們呢?密謀,美人計,趁主公立足未穩再起兵災!”
自己家還牽扯進來了!
起初還未想通,但如今明白了。
曾祖告老回鄉後,教了不少學生,這些學生又多是本地或者其他地方慕名而來的世家子弟。若是勸動曾祖出麵,便能打著他的旗號勸說其他人加入,實在是其心可誅!
林風內心忿火中燒,語氣仍舊克製。
她微喘著氣,半晌沒聽到二老回應,擔心自己火氣太盛氣到他們了,便抬頭一瞧。
好消息,二老沒有被氣暈過去。
壞消息,二老的表情很是古怪。
此時,一直默不作聲的曾祖終於開口:“姣姣,你說的那些謠言,我也聽說過。隻是各家征辟不就,並不是因為這些。”
林風道:“這當然不是全部的理由。”
曾祖補充:“也不是主要的理由。”
隻要消息靈通一些,大家夥兒都知道沈棠和吳賢誰更強勢,燕乾二州基本在沈棠手中捏著。當地世家豪族人能跑得掉,但田產祖業跑不掉,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離開。
曾祖繼續道:“因為你主公前科累累,所作所為更是前例寥寥,人家祖墳都刨,各家如何不怕她下手屠族?田產又是各家根本,其中有不少來曆不乾淨,更有人趁著戰亂藏匿佃戶,各地官署財政年年虧空便是由此造成的。你主公肯定要對這一塊下手!”
林風點頭:“這是自然!”
田地都在地頭蛇手中,自家主公沒田分給庶民耕種,怎麼收稅維持一地官署運作?武膽武者開荒本事再厲害也不可能“無中生地”。能耕種的地方全部開荒完了,數量還是不夠用的。新開墾出來的田肥力不足,哪裡有良田收成高?田,肯定要多多益善。
地頭蛇吞進去的,吐出來!
曾祖又道:“按照以往默契,一塊地易主,各家會根據境內情況,上交一定的田產。一般情況是保證官署七成,各家三成,偶爾也有四成,但不多見。反觀你主公在河尹、隴舞、四寶等地的表現,顯然沒有遵守這一默契。她要十成,各家如何不害怕?”
世家也不是真的頭鐵不怕死啊。
人家願意吐出田產和佃戶換取平安的,隻是這個比例需要雙方商談,互相退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