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人……殺光?”
龔騁心底湧起陣陣寒意。
打仗屠城築京觀,這些在戰爭中不算少見,他也自認為經曆這麼多波折,早已心硬如鐵,這世上很難有事物再讓他情緒失控。
但,他還是高估了自己。
來人僅憑一句話就影響他心緒。
對方眸底平靜虛無,連一絲譏嘲都沒:“不然呢?戰爭,本質不過‘生死勝負’四字。敵人不死不輸,死無葬身之地的就是我們。小兒,你不會以為這是在過家家吧?”
現在的年輕人?
哼,一代不如一代。
倘若是他們那個年代的人,哪會像龔騁一般扭扭捏捏?不管是敵人還是戰壕,踩過去就行。他也不知道一向殺伐果決的老夥計為什麼選擇了龔騁,這小子忒懦弱搖擺了。
龔騁斷然道:“自然不是。”
來人卻不聽他這話,繼續道:“老朽來見你之前,有略微了解你的經曆。你對北漠毫無忠心可言,卻又不得不替北漠出戰。”
龔騁道:“是又如何?”
來人喉間溢出笑聲,轉了話題:“老夫出身北漠小族,當年為謀生習武而遠走他鄉,再回來,父死母亡,發妻遭人擄掠折辱。找到她的時候,她的腹中已懷有孽種,身側有女五歲。你猜,這些都是誰做的?你不會以為西北諸國皆是正義之師?率領軍隊紀律嚴明?”
龔騁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起這事。
“你總不會想說,北漠也是無辜吧?”
來人:“兵鋒之下,沒有無辜。”
發妻處境比同一批被俘虜的女俘好一點兒,因為姿色出眾,她沒有淪落到妓營供兵卒取樂的處境,反而被人當做討好獻媚的禮物獻給小頭目。之後跟的男人,不是戰死了就是想用她換取更大的利益,最後跟了如今這位。
女兒和腹中孩子都是如今這一任的。
似他發妻這樣的女人,在現任的後院還有四個,另有五人被送給同僚或者上峰打點關係。她隻是十個行走戰利品中比較受寵的一個,又生育過子女,這才沒被再度轉手。
發妻看到闊彆多年但容顏依舊年輕的丈夫,俏臉褪去血色,不知想到了什麼,她瑟瑟發抖地將女兒拉入懷中。唇瓣顫抖,吐不出一個字,但她的雙眸對丈夫盈滿了恐懼。
來人對這一幕陷入了沉默。
北漠的女子多是野蠻生長的,肌膚經受惡劣多變環境的折磨而粗糙,再好的底子也要打折扣,但有一股特殊的野性。自由、蓬勃、熱烈、張揚、頑強……好似一把草籽,乘著風飛到任何地方都能紮根、生長、繁衍。
眼前的發妻卻讓他陌生。
臉頰和脖頸處肌膚細膩雪白,衣裳料子雖不是錦緞絲綢但也不是普通庶民能比,略施粉黛的眉眼噙著憂鬱。她用懇求的眼神看著自己的時候,根本看不出北漠女子特征。
環境、世道,真的可以讓人麵目全非。
他伸出手:【我不殺你的。】
發妻噙著淚,瘋狂搖頭。
跪在地上的她又將女兒往懷中緊了緊,膝行著往後退了幾步。她不敢開口說話,不能用蹩腳的雅言,會激怒丈夫,但也不能用已經生疏的母語,這更會成為催命的喪鐘。
他眸色沉了沉:【你擔心我殺你?】
發妻又搖頭,蓄滿的晶瑩淚珠隨著動作而濺落,懷中的女兒被她勒疼,有些不舒服地想掙紮:【阿娘,讓爹爹殺了他——】
發妻嚇得麵無人色,急忙捂住女兒嘴。
看著那個女孩兒呼吸不過來的模樣,他視線落在發妻高隆的小腹:【你的遭遇,自然不能怪你,我不會殺你,我還會將你帶走重新開始,但——這兩個孽種,不能留!】
發妻的回答依舊是搖頭。
始終不肯將女兒鬆開。
噙著淚水,搖著頭,用已經生疏的母語啜泣道:【我不跟你走!不能傷我女兒!】
她當然想念丈夫,在最絕望的時候一直很想,也是這份思念支撐她最艱苦的兩年。直到碰見如今這位,他不算個好丈夫,沒什麼溫柔可言,但他給自己提供了穩定生活。
她不能不順從這位丈夫。
不順從,她又要被轉送給陌生人。
她想,自己是有點喜歡對方的。
自從女兒出生,她一遍一遍跟自己重複這些念頭,她學著後院其他女人溫順體貼,從一開始的蹩腳惹笑話,到之後的輕車熟路,似乎完全融入前二十年不曾接觸的世界。
偏偏,真正的丈夫出現了。
她在看到對方的瞬間,內心湧現的不是即將逃出生天、夫妻團圓的喜悅,而是一種惶恐懼怕和瀕臨死亡的窒息感。原先一眼能看到頭的平穩未來,又被迫蒙上一層迷霧。
【既然如此,那就一命換一命吧!你是要你懷中這個活著,還是要你腹中這個活著?這兩個孩子隻能活著離開一個!你的遭遇是我無能,但此事涉及的人,全都要死!】
發妻猶豫了好幾息。
抱著女兒的手,微微鬆開。
她將女兒往丈夫的方向輕輕推了一把,女兒表情呆滯麻木,顯然已經被嚇壞了。來人正要勾起冷嘲,女人嘴角溢出了汙血。五官因為劇痛而劇烈扭曲,衝著丈夫伸出手。
【……孩子……煩你,照拂……】
劇痛令她牙齒上下打顫不止。
她恨不得在地上打滾。
【給我,一個痛快,雲哥——】
來人殺了妻子,又大開殺戒,連一條看門的黃狗也沒留下來。當府上男主人聽到消息趕回來,隻看到房梁上懸掛著他十幾個兒女,還有瑟瑟發抖躲在角落的,不知行幾的女兒。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妻妾和仆從丫鬟護院屍體,一個陌生的武膽武者立在中間。
妻妾子女被殺的憤怒,遠沒有他想要逃生的欲望強烈,而他也這麼做了,最後被對方扼著脖子提起來,四肢早被對方用武氣震碎。他絕望等待死亡來臨,耳畔卻聽到滅門凶手的聲音。後者扭頭麵向角落的女孩兒,那個像極了發妻的孩子:【殺他,你活!】
女孩兒握著沾滿溫血的匕首,失控大叫著將匕首一下一下紮進男人身體,她不知道人體要害在哪裡,力道也不大,無法一擊斃命。男人一開始還想掙紮,最後麻木望天。
隨著鮮血流逝,生命力也在遠離。
滅門凶手卻坐在自己身邊,似好友閒談那般跟他看著同一片猩紅晚霞:【慘烈麼?殘酷麼?人性喪儘麼?但這不都是你們自找的麼?隻要有你這樣的人,有我這樣的人,就會源源不斷製造跟阿木箐一樣無辜的女人。這些人因我而死,也因你而亡,你我同罪。】
沾血的手輕拍著他的臉頰。
【你該為你的殺戮贖罪,我也是。】
他將發妻和那個女孩兒帶走,一把大火燒了此地,將發妻葬在少時常去的土坡,此地看到的夕陽景色很美。天地遼闊而清風不止,據說每一個北漠子民死後,靈魂都會化為一枚小小的草籽,隨風而起,風止而落。
他帶著女孩兒和疑惑,離開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