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之前不同,這一次夏油傑無法再與任何人傾訴自己的心聲。
前不久,少年剛度過自己的十六歲生日,忙碌歸忙碌,高專眾人也沒忘記給他慶生。生日蛋糕、派對、禮物,其他人有的夏油傑一樣也不缺,隻有夜蛾當天又實在沒能來,之後另外抽了個時間將他約出來,拍著他的肩膀送了他一支鋼筆。
一般是學生畢業時才會送的紀念之物,夜蛾正道卻早早替這幾個小孩都備好了。夏油傑收了禮物,看向恩師,一時有些錯愕地張大了眼睛。
夜蛾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蒲扇一樣粗大的手掌拍在肩頭十分沉重。
“你們幾個都有,本來想等你們畢業的時候再送。”
夜蛾說著,沉默了片刻後才歎氣,“……現在提前給你也是一樣的。傑,收著吧。”
從前,總是怕學生等不到畢業的時候便離去。
現在沒有了這層顧慮,“畢業”一詞本身卻好似也失去了原本年複一年在時間中沉澱出的那種韻味,從稚嫩到成熟之間漫長的跨度被接一連三的事端縮短,“成長”從抽象到現實,變得近在眼前。
於是在那個令人難忘的聖誕節後,夜蛾思前想後,還是決定提前將這份禮物交出去。
這代表認可,同時也略帶感傷。
“你已經可以獨當一麵了。”
夜蛾正道說。他最後按了一下夏油傑的肩。
“但記住,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還是我的學生。”
夏油傑握緊這份禮物,沉默無言。
他思緒紛雜,一時想起一年前入學時的情景。
那時的自己是何等的意氣風發、自命不凡,當身份還是學生時,他迫不及待地向周遭展示自己的強大,自認已經成熟,自信不論什麼困難都有辦法跨越,再棘手的難題都能夠依靠實力解決。
現在呢?
他比一年前要更強了。
他確實獲得了自己想要的那份認可。
可與此同時,夏油傑又難以遏製地生出一種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悵然與恐慌,似乎手中的鋼筆忽然變成某種燙手的東西,那代表自己將要失去某種身份,失去某種再不會有的,能被所有人理解的肆意妄為、甚至狠狠失敗的權利。
他在這時模模糊糊地意識到:
或許這就意味著,他確實長大了。
孩子極少真的正視自己的成長,在他們眼裡,自己本就成熟無比。
成年人則咽下所有苦痛,事後默默回首,發出夾雜著歎息的夢吟:
何必要長大呢?如果永遠是個孩子,世界永遠單純,那該多好呢?
是啊。那該多好呢?
懷著隱約的悵然,夏油傑平穩地迎來自己的十六歲。
春假期間,他久違地回了一趟老家。
本想喊上真理一起,但前一天晚上已經習慣性地走到對方宿舍門口,夏油傑才猛然想起這陣子真理正和父母團聚,連著好
幾天沒回高專,也提前打過招呼,絕不許咒術界人士在她的父母麵前露出馬腳。
少年想要敲門的手輕輕落在門板上,好一會才落下。
對門的家入硝子正好出門,見他站著,便不客氣地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一遍,然後了悟似的笑了笑。
“她不在。早就走了。夏油,你這個毛病很壞,總是等到最後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家入硝子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硝子。”
夏油傑收回手,狀若尋常地微笑,“她隻是一時有其他事,我可以等她回來。”
家入硝子聳了一下肩。
“隨你吧。”
她帶上房門,從夏油傑身邊走過,“你不會後悔就行。萬一真的後悔了也彆發瘋,反轉術式治不了精神疾病,到時候不好過的還會是她。”
家入硝子擺擺手離開。夏油傑站在原地,許久之後才自喉中漏泄出自嘲般的輕笑。
他開口既像是遲了許久的回複,也像是自言自語。
“不用擔心。”
少年垂下視線,低聲說,“不會讓她為難的。”
夏油傑最終一個人回了家。
乘上電車,走下熟悉的站台。踏入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的街道,一切都是那樣熟悉。
掛著“夏油”門牌的獨棟小樓外牆整潔,車庫裡的老車清洗一新。門口多了一盆叫不上名字的盆栽,綠葉尖尖,在初春的暖風中結出一團團聚攏在一起小小的花苞,細長的莖乾搖搖擺擺,伶仃又堅韌。
按響門鈴時,“家”帶給人的感覺忽然又陌生起來。
來開門的母親見到他時既驚且喜,拉著他的手迭聲讓他快快進門。在此出生在此成長的家中氣味瞬間撲鼻,熟悉又陌生。
醬油、味增、鰹魚花的香氣與其他說不上來的生活氣息混合在一起,令夏油傑有一瞬間的恍惚。他木木地走了兩步,既像是打從心底裡在最熟悉的環境中鬆下一口氣,也像是一腳踏進了早已不屬於他的旁人的生活,為這種難言的異常感覺心驚肉跳。
仔細去看,家中其實什麼也沒有變。
家人的合影仍然擺放在書架上,電視櫃旁多了些電視購物買回來的雜物,父親的報紙還是喜歡攤在桌上,花瓶裡還插著母親每天細選出的鮮花。
今天是休息日,父母都沒有出門,和自己五官有幾分相似的男人不掩詫異地看著他走進家門,夏油傑看著對方張口欲言,神色幾番變換,最後卻隻悶悶地說:
“……回來就好。在學校還好嗎?”
“都挺好的。”
夏油傑回答。他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不著痕跡地觀察著與記憶中似乎並無變化,又好像已經不大相同的父親,驚奇地察覺自己與對方的許多相似之處。
年紀大一些的夏油沉默了半晌,挪動了一下座位,在自己身邊的沙發上拍了一下,年輕的夏油接收到了這個無言的信號,終於卸下了些許陌生感,從善如流地走進家庭的
核心區域(),在父親身邊坐下。
最近學業如何?
沒什麼問題?[((),都能應付。”
“老師同學都好相處嗎?”
“都好。同學都是很好的人,老師也負責,很照顧我。”
“好,那就好。過年時怎麼都不回來?你媽媽很想你。”
“……學校組織了社會實踐,有點耽擱了。”
夏油傑回答著父親的問題,思緒逐漸轉向彆處,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觀察起自己家中的環境——沒有咒靈出沒,沒有肮臟的東西淤積,比他去高專之前還要乾淨,乾淨得有些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