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淮旭落下一字,無意抬首看去,便見碧蕪支著腦袋,雙眸緊閉,呼吸平穩均勻。
他淡淡一笑,起身去內殿取小被,欲給碧蕪蓋上,再回來,便見一人已用寬大的外袍裹住他母後,小心翼翼將她抱起來。
“父皇。”喻淮旭上前低低喚了一聲。
成則帝點了點頭,道了一句“早些歇息”,便抱著碧蕪出去了。
喻淮旭一直送到了東宮門口,才站在門外,眼看著他父皇抱著母後一步步遠去。
喻淮旭抬首望向夜空,臨近中秋,頭頂一輪明月皎潔明亮,幾近圓滿,正如這一世的他們,必也能迎來一個美好完滿的結局。
中秋過後,緊接著,便是太皇太後八十歲的壽辰。此事非同小可,碧蕪召來禮部官員商議,又親自前往太皇太後的寢殿問她老人家的意見。
想到前世太皇太後晚年神誌不清的情形,這一世,碧蕪特意讓太醫院的太醫提前給太皇太後用藥調理。雖說晚了幾年,但太皇太後頭腦到底還是變得愈發糊塗,記不住事兒,但那些湯藥也不能說一點用處也無,好歹讓太皇太後的病症較於前世輕了太多。
這日一早用過早膳,碧蕪便帶著小漣去了祥雲宮。
當初帶進宮的幾個丫頭,如今在她身邊的也隻剩下小漣了。見她們幾人年歲也不小了,碧蕪便在成則五年,將銀鈴銀鉤分彆指給了京中的一名七品小官和太醫院一位年輕太醫。
因著是以皇後貼身婢女的身份出嫁,嫁妝也都是禦賜貢品,頗為不俗,誰也不敢瞧不起她們二人的出身,也算是風風光光地嫁了,如今兩人生了孩子,各自以主母的身份在家中操持著,與夫君也和睦,過得很是不錯。
至於小漣,碧蕪一開始也是替她挑了好人家的,但小漣自己拒絕了,說不想嫁人,隻想一輩子在她身邊伺候她。
小漣曾經的遭際,碧蕪也從成則帝口中聽說了,想來年少時的痛苦經曆成了她心上的一道難以痊愈的傷疤,才會讓她不願同銀鈴銀鉤那般成親生子。
既她不願,碧蕪也不逼迫她,反將裕寧宮的事務交給她來打理,小漣聰慧辦事也勤快,如今裕寧宮上上下下無不恭敬地喚她一聲“姑姑”。
抵達祥雲宮後,乍一聽見太皇太後喚她“芙兒”,碧蕪便知今日她老人家又是糊塗了,她低歎了口氣,也不解釋,索性便扮作她母親清平郡主,哄得太皇太後喜笑顏開。
問了好些關於壽宴準備的事兒後,碧蕪正欲陪太皇太後用午膳,便聽內侍進來通稟,說長公主殿下來了。
聽到“長公主”幾個字,太皇太後分外高興,忙讓將人請進來。
喻澄寅入殿時,手上還牽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正是她和那位錢家二公子,也是如今的大理寺卿錢穆所生的女兒錢玉嫣。
雖成則帝另賜了長公主府給喻澄寅,但自喻澄寅與錢穆成親後,便一直住在錢府。錢家人也曾聽說過喻澄寅從前的嬌縱任性,原還有些擔憂,但喻澄寅入府後,他們才發現這位長公主單純善良,全然不似傳聞中那般,才放下心來,傾心相待。
喻澄寅婚後的這十幾年,從錢家人身上重新獲得了家人的溫暖,笑意也漸漸回到了她的臉上,日子雖是平淡,但她一直很滿足與珍惜。
聽到太皇太後喚著“安亭”,喻澄寅與碧蕪對望一眼,也頗為無奈,隻得答應。
太皇太後一不清醒,就會變成這般,將碧蕪認作清平郡主,又將喻澄寅認作安亭長公主,她一直在想著念著幾十年前自己親手撫養長大的兩個女孩,可她不知道的事,她雖尚且健在,可不論是清平郡主,還是安亭長公主皆已故去,化作黃土,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在太皇太後這廂用過午飯,碧蕪才起身離開,繼續忙壽宴之事。
當一切如火如荼進行著的時候,不曾想太皇太後悄無聲息地病倒了。
這場病來得很突然,伺候太皇太後的李嬤嬤派人來裕寧宮稟時,成則帝和碧蕪正熟睡著,他們焦急地穿衣起身,召所有太醫院太醫都趕往祥雲宮。
在所有太醫都診過一遍,圍在一塊兒商討過後,孟太醫隻對成則帝搖了搖頭,道了八個字:油儘燈枯,無力回天。
碧蕪由成則帝抱著,當即哭得不能自已,待恢複好了情緒,才進殿去看太皇太後。
此時的太皇太後格外清醒,她拉著碧蕪的手氣若遊絲,卻還在一聲聲喊她“小五”,她說她此生沒什麼未了的心願了,隻想再見見一人,那便是繡兒。
自打趙如繡離京,已十年有餘,她與劉承成親後,便一直雲遊四海,濟世救人,如今也如她所願,成了名揚天下的醫者。
太皇太後雖知趙如繡如今過得還算不錯,與劉承也有了兩個孩子,可十餘年未見麵,到底是惦念得緊。
碧蕪將此事告知成則帝,成則帝命暗衛尋到趙如繡所在,快馬加鞭將人帶往京城。
太皇太後的身子一日虛過一日,為了讓她撐住,碧蕪一直在她耳畔告訴她繡兒就快到了,終於在太皇太後壽辰當日,趙如繡與劉承趕到了皇宮。
趙如繡跪在太皇太後的床榻前,眼淚崩流而下,哽咽著喚了一聲“皇外祖母”,太皇太後艱難地睜開眼,抬手落在趙如繡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終於滿足又安詳地去了。
一夕之間,諾大的“壽”字被“奠”字取代,紅菱摘下,在壓抑沉悶的氣氛中,無數白菱在宮中飄飛。
碧蕪來不及哭泣,便要支撐起精神,處理太皇太後的後事。直到太皇太後葬入皇陵,她才後知後覺,悶在殿中痛哭了幾日,隻覺心下空落落的。
這日夜裡,成則帝前往裕寧宮時,便見碧蕪正倚靠著引枕,坐在小榻上,仰頭望著墜在天邊的一輪彎月。
他提步走過去,從她背後抱住她,低聲道:“再過幾年,待旭兒大了,朕將那裴家姑娘賜他為妃,然後退位帶你離開京城,可好?”
碧蕪聞言側首看向他,問:“那我們要去哪兒?”
“阿蕪想去哪兒?”成則帝反問她。
碧蕪垂了垂眼眸,驀然折過身,摟住他的脖頸,依戀地靠在他的懷裡,“隻要有陛下在,去哪兒都好。”
這幾年,看著親人接二連三的故去,她才突然發現時間過得有多快,很多東西若不及時抓住了,一眨眼便會消失不見。幸得她當初選擇留在他身邊,沒有錯過,才能過這十幾年清淡卻幸福的日子。
老天眷顧,她已重生過一次,興許再不會有什麼來世,可無論將來如何,此生她都想繼續同他相守,直到生命的儘頭。
成則帝怔愣了一瞬,眸中閃過一絲喜色,他將手臂摟緊了幾分,垂首將唇落在她的發間,低低道了句“好”。
雖當初她原諒了他,可這麼多年來,無論他如何去哄,去討,他的阿蕪一直很吝於對他說愛,似乎從未像今日這般,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她想與他在一塊兒。
他不知他們還會不會有來世,若真有來世,她興許不會記得他,但那又有如何,縱然兩廂忘卻,他定也會記得要在茫茫人海中去尋那麼一個存在。
他注定了,生生世世都難以對她放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