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草長鶯飛,危雲峰滿目青翠,初入宗門的新人們站在山腰道場上,或拘謹不安,或好奇四處打量。
“諸位既已被分到我們危雲峰一脈,日後我們便是同門——”
道場前方的高台上,站著幾位長老,個個玉冠華服、儀態不凡,旁邊立著一眾親傳弟子們。
為首的一位長老模樣和藹,正微笑著向下麵的新人講述門規。
忽然間,重重樓閣亭台的上方,一絲綠光劃過天際,流星般疾馳而來。
然後墜落在道場圍牆外。
道場內的孩子們,大多被分去了心神,張大嘴巴看了過去,隻可惜視線被阻隔,望不見牆外的景象。
台上的長老不動聲色瞧著他們。
也有那心性堅定的,幾乎不為所動,仍然筆直站著看向前方。
長老們暗自點頭,心下有了幾分定奪。
但是,除了性格,天賦也是極為重要的。
他們不由看向隊伍裡的一道小小的身影。
在今次的新人中,有一位修羅族混血,此人入門時就身懷三屬玄靈根,這資質稱不上頂尖,卻已算得上不錯了。
至少在這批新人裡也算數一數二,如今另外兩位資質相仿的,已經留在了淩霄峰。
這位來了危雲峰,其實也是他自己的意思,不過——
此時此刻,新人們已經紛紛回過頭來,重新注視著台上的長老們。
然而其中一個黑發藍眼、頭生犄角的小孩,此時仍然歪著脖子,雙目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牆外,又慢慢轉頭,看向了後門處。
長老們暗自搖頭,隻覺得這孩子有些浮躁,又思及他年紀太小,若是過於穩重反而有些不像。
“……怎麼回事?”
蘇蓁走到後門,遙遙向道場裡看了一眼。
後門旁邊的修士俯身失禮,“蘇師叔,我師尊請你過去……”
蘇蓁正與裡麵那修羅族小孩對上視線,微微一愣。
那孩子看著三四歲的樣子,論理說身量已經不矮,堪比尋常六七歲的孩童,但站在一群半大少年中間,還是低了一大截。
他似乎很興奮,不斷晃著小胳膊向自己招手,那雙藍汪汪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像是亮起兩簇火焰。
蘇蓁的心情不是很好,但看著對方如此高興,她也不想給小孩甩臉子,就也敷衍地揮了揮手。
那孩子險些從地上蹦起來。
蘇蓁莫名其妙地走了進去,“……劉師兄喚我何事?”
裡麵幾位長老都與她相熟,有的和她平輩,有的和她師父平輩,素日裡往來也不少。
正發表講話的劉長老含笑與她招呼,沒有絲毫被打斷的不悅,“蘇師妹可還記得,你從虛界救回來的那孩子?”
蘇蓁目移人群中的修羅族小孩,“嗯?”
劉長老神情溫和,“他連著拒絕了淩霄峰的三位長老,說想成為危雲峰的弟子,
還說想要拜在你座下。”
蘇蓁:“?”
道場上安靜地針落可聞。
新人們暗自打量著她,又去看那個混血小孩。
一般來說,天元宗招收的弟子,七八歲已是最小,畢竟進了宗門沒人照顧他們,若是年紀再幼,許多事都很麻煩。
然而少數情況,像是門中弟子在外麵撿來的孤兒,身具靈根資質也不錯的,也或許會早早入門。
要麼師兄師姐帶一下,要麼當師父的多拿幾個靈石,找那缺錢的門中弟子——比起在外麵拚死拚活賺靈石,照顧孩子可就輕鬆多了,有的是人願意乾這種事。
“我不收徒。”
蘇蓁斷然拒絕,同時轉身看向人群裡的小孩,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與你無關,我隻是不想要徒弟。”
她想了想又道:“當時在虛界,我隻是順手為之,你昏厥在林裡,我就將你帶出去,交給了陳師姐她們,說到底終歸是她們幫了你。”
陳瑾好像隻有三個親傳弟子來著?資質也和這人差不多。
蘇蓁:“要不我幫你問問陳師姐?”
新人們大多數滿臉迷糊,少數幾個在危雲峰有親戚熟人的,此時眼中已經浮現出嫉妒之色。
麵前這位是首座的徒弟,仙尊傳人,如今不過三百歲,已是地仙境,她說的那位陳師姐,多半是紀長老的徒弟陳瑾,這位年歲大了一些,和她境界相仿。
他們這些新人,都資質平平,能得一個上七境的師父,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
而且多半也隻是真仙境罷了。
這小雜種的運氣怎麼這麼好?!明明隻是個混血孤兒,不過是在虛界巧遇了蘇仙君罷了!
雖然說人家天賦不錯,已經是拒絕過淩霄峰長老了——但那幾位長老,境界和蘇蓁也差不了多少,年齡還比她大了很多。
論起來自然是蘇蓁更有前途。
如今玉塵仙尊座下幾人,唯有她修為最高。
若是百多年前,旁人還會拿她無法契合仙劍來說事,如今這已經無損她的戰力了。
僅憑那些鬼神莫測的法術,她就能在各種同境界對決中輕鬆勝出,縱然對手拿著仙器也於事無補。
假以時日,若是玉塵仙尊飛升,蘇蓁說不定就是下任首座。
那小孩若是盯準了這一機會,借著救命之恩想攀扯她,那便是個心機深沉的了。
雖說也可能真真是因為被救了一回,如同雛鳥依戀破殼後所見的第一人,所以才惦記著她,畢竟他還那麼小。
“……多謝蘇仙君。”
蘇蓁聽到那孩子道謝的聲音。
他說話軟乎乎的,吐字卻很清楚,那雙漂亮的藍眼睛裡有些失落之意,但被拒絕時也沒有特彆難過。
就像已經做好準備了一樣。
“如果不能拜你為師,那當誰的徒弟都一樣。”
他悶悶不樂地嘟囔道。
蘇蓁:“?”
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些什麼。
既然對方婉拒了,那也沒她的事了,蘇蓁轉身離去,才走出道場,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喧嘩議論聲。
那些孩子們終究忍不住了,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其中有一道嘲笑聲略顯尖銳:“你以為自己是誰,還想攀扯首座的徒弟,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不過是一個雜種——”
蘇蓁腳步一停,回頭看了一眼,正巧望見那說話的少年,也是這次的新人。
那人身上穿了一件法衣,在她看來不怎麼值錢,對普通修士而言卻也是難得的寶物。
不過,那料子是寒光州的一種特產靈蠶絲。
蘇蓁直接走了回去。
她氣勢洶洶地穿過人群,新人們紛紛向兩側避讓,個個噤若寒蟬。
蘇蓁抓住了剛剛那個說話的少年,打量他的模樣,看出幾分熟悉的輪廓,“周子恒是你什麼人?”
那少年在她手下瑟瑟發抖,“我、我是他的侄子。”
蘇蓁鬆開手,看向了旁邊頭生犄角的混血小孩,“我帶你去見師父,說不定我能多一位師弟呢。”
周家少年震驚地瞪著他們,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
旁邊的新人們羨慕嫉妒恨都有,卻沒人敢多說半個字。
他們敬畏地看著那位綠衣仙君的身影,發現長老們都不曾過來乾涉半句,可見此人的地位。
蘇蓁將小孩抱了起來,轉身揚長而去。
在臨近自己居所的僻靜小徑間,她將人放在了地上,詢問對方可有名字。
小孩仰頭看著她,“有的。”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識伸手理了理頭發。
那半長不短的漆黑鬈發蓬鬆淩亂,發間伸出嫩筍般的兩節犄角,光滑圓鈍如兩塊黑玉。
小孩皮膚很白,看著玉雪可愛,五官精巧如畫,眼眸藍如碧湖,睫毛又長又密,雙目亮晶晶的。
“我叫蕭鬱。”
蘇蓁已經快要忘記他之前是什麼樣了。
那時候他趴在樹林裡,幾近昏厥,身上滿是蜇傷,多半是進過荼蜂的老巢,蓬頭垢麵不說,臉上還滿是血汙,幾乎看不清長相。
……她為什麼救他來著?
可能是因為他將懷裡揣著的一大把赤草遞了過來,每根都成色極佳,挖掘手法也說得過去,並未破壞根莖。
他肯定不知道她去虛界就是為這東西,或許隻是想拿這個來換取活命的機會。
蘇蓁並不介意順手撈他一把,畢竟他給她省了不少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