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暴發戶打扮的男人再次走進了律所, 徑直走進了宋旭堯的辦公室。
陳美婷坐在位子上沒動，她以前從來不會接這種案子，在妻子沒有任何過錯的情況下，丈夫要求律師鑽法律空子保全轉移他所有財產, 讓妻子淨身出戶。但是她不能以自己的道德標準去要求彆人, 宋旭堯接了這個案子。
過了一會兒，陳美婷還是起身去接了一杯白開水送了進去, 這是她的工作。
男人坐在會客沙發上, 宋旭堯坐在他側對麵。
一個優秀的律師顯然知道怎麼跟客戶近信任距離，如果是坐在正對麵, 這就會無形之間與客戶形成對抗的姿勢, 不利於客戶對律師產生信任。
陳美婷進來的時候，宋旭堯抬頭看了她一眼，就繼續說道：“現在就有這麼一個風險，如果你堅持讓你妻子淨身出戶的話, 你妻子很有可能會去找律師，這樣你就不可能達到目的了，對方律師很有可能會立馬起訴，跟法院申請財產保全，到時候, 可能就是由法院來分割夫妻共同財產。所以我的建議是你將多少分給她一些，這樣你的損失也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男人擰著眉頭, 在思考。
宋旭堯沒有說話, 等著對方開口。
陳美婷默默地站到了一旁, 掩飾住心裡的驚訝。像宋旭堯這種段位的律師，如果成心要做，彆說讓對方這麼一個家庭主婦淨身出戶了, 就是讓她負債出戶，都很簡單，但宋旭堯沒有那麼做，他甚至在委婉地讓男人分一些財產給妻子。
男人想了半天，“我頂多將現在住的房子分給她，再給她幾萬塊錢，給她養孩子，多了我就不給了。”
宋旭堯笑道：“沒有問題，剩下的，交給我來處理。”
送走了暴發戶，陳美婷低聲問宋旭堯，“你故意的？”
宋旭堯看向她，“什麼？”
“讓他分財產給他老婆。”
宋旭堯站到窗戶前，看到男人開著一輛桑塔納走了，回頭笑著看向陳美婷，“我可沒有故意，這已經是我能給他爭取到的最大利益了。”
陳美婷看著宋旭堯俊朗的臉，他說的‘他’應該是‘她’才對，男人的妻子，她可能都不知道要不是宋旭堯，男人去找了彆的律師，她可能連一毛錢都分不到。
陳美婷的心情猶如撥開雲霧見天明，“你中午有沒有時間，我請你吃飯。”
“周末吧，小潤不上學，帶著他一起去。”宋旭堯笑道。
“行。”
周潤此時坐在教室裡，眼睛看著牆上的掛鐘，掛鐘走得好慢啊，他還有三個小時才能見到媽媽。
老師分了一些畫紙給他們，讓孩子自由地畫畫。
周潤拿起畫筆，先在紙上畫了個媽媽，又畫了個自己。
孔令淳也畫好了，拿著成品過來給周潤看，指著上麵的一家三口，“這是我爸爸，這是我媽媽，這是我！”
他偏頭看了一眼周潤的話，看到上麵隻有一大一小，長頭發的明顯是陳美婷，脫口問道：“周潤，你怎麼不畫你爸爸呀？”
周潤捏著筆，看了一眼自己的畫，沒說話。
孔令淳捧著自己的畫走了。
到了放學時間，小朋友們在校門口排成長隊，等著爸爸媽媽來接。
周潤在人群中看到了紅娟姐姐，她正伸著脖子往裡麵看，周潤朝她揮了揮手。
一下班，陳美婷就火速往家裡趕，雖然蘇紅娟的背景清白，第一次將兒子交到彆人手裡，她還是放心不下。
等回到家，周潤和孔令淳在院子裡玩彈珠。
看到兒子的小身影，陳美婷悄悄地鬆了口氣。
“媽媽！”周潤餘光看到了陳美婷的身影，高興地衝了過來，像隻小蜜蜂一樣圍在媽媽身邊，“媽媽，我好想你！”
陳美婷看著兒子堆滿笑容的小臉，心都快化了，“潤兒，今天在幼兒園開心嗎？”
周潤點頭，“開心呀，媽媽。”
孔令淳見周潤一直圍著他媽媽轉，彈珠都不玩了，連連催他，“周潤，該你了，該你了！”
“去玩吧，潤兒，我去廚房看一看。”
陳美婷走進廚房，蘇紅娟已經在做飯了，屋子裡飄著米飯的清香。看到她回來，蘇紅娟笑道：“大姐，回來了。”
陳美婷過去看了一眼，蘇紅娟做保姆兩三年，做飯這些都沒有問題，“辛苦你了，紅娟。”
蘇紅娟靦腆一笑，“大姐，家裡的事情你交給我，你就放心吧。”
陳美婷回屋換衣服，算了算，她現在工資不穩定，按照平均三百塊算，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她還欠宋旭堯一筆錢呢，周潤現在還在上幼兒園，花費是不大，但是小孩子不學點東西不行，如果條件允許，陳美婷想讓周潤學鋼琴。
從事老本行顯然不行，她現在都還沒有通過法考，也沒有拿到律師從業資格證，所以宋旭堯給她安排事情也隻是寫寫訴狀，其他的都沒有給她安排。
不過陳美婷的老本行是會計，現在國改私的公司很多，會計應該稀缺，她在報紙上找了幾家企業，準備去試一試，看看能不能接到活。
趁著休息日，陳美婷去了兩家都被拒絕了，巨盛建材，是她來的第三家公司。
人事讓她在休息室稍候，陳美婷一等就是半個小時，人事還沒有過來，陳美婷知道，自己這是坐了冷板凳。
陳美婷看了看手表，周潤放學時間快到了，她答應周潤今天要去接他，再等十分鐘，對方要是再不來，她就得走了。
旁邊辦公室有人在打電話，聲音清晰可聞。
“又要罰款？什麼狗屁環保？彆人生產這些怎麼就不講環保？這是這個月第幾次罰款了？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換人！...”
陳美婷走出休息室，往旁邊瞥了一眼，門牌上寫著，總經理辦公室。
她上前敲了敲門，裡麵傳出一聲：“進來。”
陳美婷推開門，走了進去。
這是個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看到陳美婷走進來，目光露出狐疑，“你是？”
陳美婷微微一笑，“我是來貴公司洽談會計業務的，我在隔壁的休息室不小心聽到了你打電話，我想幫幫你。”
張光華更加狐疑了，他很忌諱自己打電話被人聽到，更何況還被人問到跟前，他冷下臉，“這是我們公司自己的事情，就不勞外人費心了。”
陳美婷也知道自己這樣很沒禮貌，隻是想試一試豁出去了，“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偷聽。我想這個問題應該也困擾你們很久了，我們國家是從89年就頒布了環境保護法，你們生產建材本來汙染就大，如果不按照環境保護法來生產，被環保部門盯上，肯定要經常罰你們款。”
這個廠子是國營轉私營，老板接手沒多久，他們也按照之前國營廠生產的標準來，之前國營廠沒有事，輪到他們，這些部門就三天兩頭來罰款。
他聽陳美婷說得有理有據，臉色緩和下來，“之前國營廠也是這麼生產的。”
陳美婷說道：“國營和私營當然不一樣，國營的廠子，人家關係維護得好，這方麵，你們有嗎？而且現在時代不一樣了，相關部門對這個抓得嚴。”
張光華不說話了，確實是這樣。
陳美婷又說道：“我想你們公司應該沒有法務吧，如果你們公司有法務的話，相關生產製度可以參考法務的意見，環保部門由法務去溝通，而且你們做建材的，買賣合同也少不了，也有法務來替你們把關合同，避免法律風險...”
陳美婷還沒有說完，對方打斷了她，“你是做什麼的？你不是做會計的？”
陳美婷笑道：“我是做會計的，不過我現在也是正和律師事務所的一名助理。”
張光華哦了一聲，身體往後靠，雙手撐在座椅扶手上，這是一個防禦的姿勢。
陳美婷笑道：“今天聽到總經理打電話是湊巧，我也隻是提個小建議，公司請法務一一年支出幾萬塊，你們交的罰款都不止這些了吧，更何況法務還能簽訂合同，打官司，提供法律服務。”
朱光華沒說話，似乎在思考。
陳美婷見狀也就不再多說，“總經理，那我就先告辭了，貴公司如果有外包會計的活要做的話，我完全有能力勝任，這是我家傳達室的電話，我叫陳美婷。”
陳美婷從包裡摸出一張紙，上麵寫了座機電話，還有她的名字，陳美婷還是第一次用這麼不正規的名片。
朱光華接了過去，陳美婷抬手看了看時間，周潤快放學了，“總經理，那麼我先告辭了。”
陳美婷轉身要走，背後的朱光華突然出聲叫住她，“給我一張你們律所的名片。”
陳美婷一愣，“名片我沒有，我給你留一個電話號碼吧，這是我們宋律師的電話。”
陳美婷摸出筆，在紙上寫了一串號碼，遞給朱光華。
從巨盛建材出來，陳美婷馬不停蹄地往向日葵幼兒園趕。
周潤從到校門口排隊的時候就在往外麵看，想快點找到媽媽，今天媽媽跟他說好了，蘇紅娟姐姐就不來接他了。前麵的小朋友在一個一個地被家長接走，周潤卻始終沒有找到媽媽的身影。
就連孔令淳也被他爸爸接走了，很快就要輪到周潤了，陳美婷卻還沒有來。
周潤腳步遲疑著往校門口走，磨磨蹭蹭的也輪到他了，老師攬著他，往外麵張望，沒看到陳美婷，喊了兩聲，“周潤，周潤！”
周潤垂下頭，像霜打的茄子，媽媽沒來。
“來了來了！”陳美婷遠遠騎著自行車就看到了門口的周潤，又聽到老師喊，連忙快蹬了幾下，自行車都沒停穩，趕忙擠開人群往門口走。
周潤聽到媽媽的聲音，驚喜地抬起頭，媽媽就像是神兵天降，突然出現在了他麵前，周潤眼睛亮起來，扭來扭去的，想要老師將手放開，他要像快樂的小鴨子一樣，蹦到媽媽麵前。
董老師一直等到陳美婷走到跟前來才放開手，周潤像個小炮彈一樣彈射到媽媽腳跟前，抓住陳美婷的手，小嘴撅得能掛醬油瓶，“媽媽，我以為你不來接我了。”
陳美婷握住他肉乎乎的小手，“對不起，寶貝，媽媽有點事情耽誤了，跟董老師再見，我們回家了。”
周潤跟老師揮了揮小爪，蹦蹦跳跳地跟著媽媽走。
“媽媽，我今天能買顆大白兔吃嗎？”
“當然可以。”
周潤更高興了，背著的小書包上穿著製服的黑貓警長也跟著他的動作蹦蹦跳跳，“媽媽，我回到家可以看會兒電視嗎？”
“可以呀。”對兒子小小的可愛的請求，陳美婷樂於滿足。
周潤拉著陳美婷的三根手指，讚美的話不要錢的從他的小嘴裡吐出來，沾了蜜似的，“我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媽媽，你真好，我愛媽媽...”
回到家，周潤放下書包，乖乖地洗了手，才去大房間裡，黑白電視放在一張小八仙桌上，他夠不著，得爬上桌子，伸手去夠發射機開關。
等電視打開，他熟稔地將電視調到少兒頻道，等了幾分鐘，熟悉的音樂就響起了。
“眼睛瞪得像銅鈴...射出閃電般的機靈...啊啊啊，黑貓警長...”
陳美婷來主臥換衣服，周潤脫了鞋子，站在沙發上手舞足蹈，用稚嫩的童音跟著動畫主題曲唱著，可愛無比，陳美婷看著兒子唱得開心，心都融成了水，要將兒子細細密密地包裹起來。
陳美婷換了衣服出來，看到夏江平站在小凳子上，後腦勺對著她，兩隻小手趴在窗戶上，正隔著玻璃看得出神。
夏江平身上有虱子，周潤和孔令淳都不愛跟他玩，他媽龍莉成天都在上班，就沒什麼休息的時候，她老公夏衛紅成天作畫，孩子，家務，什麼都不管，李青曾經跟陳美婷私下吐槽，這老公不要也罷。
看到夏江平趴在窗戶上看，陳美婷有些於心不忍，但也不敢讓他進屋，夏江平頭上，身上都有虱子。
陳美婷讓紅娟燒了一壺熱水，給夏江平洗個澡，她也不怕龍莉多想，孩子看著可憐。
夏江平不願意洗澡，陳美婷用今天下午買的大白兔哄他，一顆就搞定了，等夏江平將衣服脫下來，拎起來使勁抖，虱子抖落不少，蘇紅娟見狀，將夏江平的衣服燙到熱水裡，這樣就能將沒抖下來的虱子殺死。
胳肢窩，□□裡都是虱子卵，陳美婷齜牙咧嘴地戴著手套幫他清理，蘇紅娟見狀，說道：“大姐，我來吧，我在老家的時候，我弟弟妹妹也都是這樣，都是我給他們清理的。”
周潤聽到動靜，從房間裡跑出來，看到地上的虱子在爬，他撿來一隻媽媽的高跟鞋，用鞋跟將虱子一個個地敲死。
陳美婷看到爆漿的虱子，頭皮一陣發麻。
夏江平的衣服是夏江婷送過來的，這姑娘已經上初中了，不知道什麼原因，她的頭總是垂著的，陳美婷都沒怎麼看清過她的臉。
“阿姨，這是江平的衣服。”夏江婷說話聲音很小，她將夏江平的衣服遞過來，陳美婷伸手去接，無意間看到夏江婷的胳膊上有一塊淤青，“江婷，這怎麼受傷了？”
陳美婷關切地問了一句，夏江婷連忙縮回手，“不小心磕到了。”
陳美婷看向夏江婷，小姑娘應該有十三四歲了，可能是成長的過程沒有媽媽細心照料的原因，夏江婷也不太講衛生，身上有股明顯的異味，貼著頭皮的頭發油膩膩的。
陳美婷可以給夏江平洗澡，因為夏江平是個小男孩，夏江婷就不行了，搞不好要傷了女孩子自尊的，所以她什麼也沒說，夏江婷送了衣服就回家去了。
砸虱子的遊戲顯然受到了孩子們的熱烈歡迎，洗了澡的夏江平從水裡將虱子撈起來，放在地上，周潤手疾眼快地一個高跟鞋下去，虱子就被砸爆漿了，兩孩子密切配合著。
看得陳美婷呲著牙，牙疼一般不住地倒吸冷氣。
即使她接受不了這個遊戲，也沒有去打斷孩子，小孩子的童真大人往往很難理解，但不理解不代表要去阻止。
夏江平洗了澡，頭上身上都不癢了，坐到了周潤家的沙發上，和周潤一起看電視，房間裡不時傳出孩子們哈哈大笑的聲音。
陳美婷去做飯，蘇紅娟幫忙將夏江平的衣服搓了，這個年代長虱子是很正常的事情，女孩子長，男孩子也長，甚至很多不太愛乾淨的大人都會長虱子。蘇紅娟在老家見得多了，見到虱子也麵不改色。
吃飯的時候，陳美婷問蘇紅娟，“你們家裡有幾口人啊？你是過年回去嗎？”
蘇紅娟愣了一下，“我過年的時候，應該要回去吧。我們家，我有六個兄弟姊妹。”
蘇紅娟來蘇市幾年，已經學會說普通話了，幾乎聽不出她老家的口音。
吃著吃著，蘇紅娟突然對陳美婷說道：“大姐，我看院子還有好多空地，我想種點蔬菜行嗎？”
陳美婷一愣，“種蔬菜？”
蘇紅娟點頭，“我去外麵山上挖土回來，撒點蔬菜種子，要是真能種起來，以後也能省一筆買菜錢。”
陳美婷想了想，“可以，你有時間的話就做吧，我去跟李青和龍莉他們協商。”
吃完飯，陳美婷就去找另外兩家協商。李青沒有異議，隻是提出，“用容器將土裝起來，彆一下雨到處都是泥漿就行。”
龍莉也沒什麼好說的，她整天上班，對院子裡的事情也不關注。
說完了種菜的事情，陳美婷還主動說了今天幫夏江平洗澡的事，“江平在我家廚房摔了一跤，地上都是水，裹了一身泥漿，我就給他洗了個澡。”
龍莉一臉疲憊，“他就是個泥猴子，洗澡也是白洗，還麻煩你。”
陳美婷笑道：“也不耽誤功夫。”
她眼睛往屋裡一轉，家裡牆壁上掛了很多油畫，油畫不管是顏料還是畫布都很貴，一副一副的全是真金白銀，看得人幾乎要懷疑起來，這個一窮二白的家庭，是用什麼支撐夏衛紅這麼畫畫的。
客廳裡的床是夏江平的，他正撅著屁股打著手電在床上翻找著什麼。
陳美婷沒多坐，跟龍莉說清楚了就出來了。
蘇紅娟說乾就乾，她不知道是從哪裡找了一些破箱子，擺在牆根，用一根木棍當扁擔，從家屬院西邊的山上挖來了很多黑色的腐殖土，陳美婷給了她錢，讓她去買種子，蘇紅娟買了些菠菜，缸豆，還有小白菜，蘿卜，悉心種了下去。
陳美婷要上班沒時間幫她，這些都是蘇紅娟自己做好的，不過全程都有個觀眾，周潤，他也參與了，丟了幾粒種子，澆了水。
周潤有蘇紅娟接送，陳美婷也能安心上班了。這天上午，宋旭堯在辦公室門口喊她，“美婷，你進來一下。”
陳美婷放下手頭的工作，走進了宋旭堯的獨立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