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以為這警惕心超強的少年會試圖在這個空擋中跑掉,結果沒想到,對方乖乎乎的,就坐在榻上,背靠著牆,把被子裹在了自己身上。
羅敷端著盤子回來了,一扭頭,少年人正死死地盯著她……手裡的魚湯,鼻尖不受控製地動一動、嗅一嗅。
羅敷:“…………”
羅敷明白他為什麼不走了,他聽見了“魚湯”兩個字。
……這是什麼人形幼獸啊。
迄今為止,羅敷感覺自己沒見過這孩子身上“人”的一麵,他好似真的是一隻天生天長的小野獸,無論什麼行動,都是完全出於本心、出自自己的欲望。
比方說,他似乎從來沒有一個柔軟的窩,所以,他就一直抱著被子不撒手。
還真是……奇特的少年。
羅敷覺得有趣,她對著這少年笑了一下,少年死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裡麵的意思並不是“給我吃”,而是“怎麼搶”。
……他毫不掩飾地在思考怎麼把吃的東西搶過來。
亦或者說,在他人生的前十幾年中,他並沒有遇到需要他去掩飾眼神的情況,
() 所以根本未曾學習過如何去掩飾。
羅敷有點無奈,又問他:“你要不要吃?”
少年還是一動不動、蓄勢待發的樣子。
羅敷的額頭上蹦出一個十字路口,終於忍不住了,十分不客氣地說:“彆盯了,你打不過我。”
少年:“…………”
少年的嘴唇抿了起來。
羅敷道:“這魚湯本來就是給你喝的,對你傷口恢複有好處,你要自己喝就眨眨眼,你要我喂你,你就點點頭。”
少年很緩慢地眨了眨眼。
羅敷搬了個小幾子放在他麵前,又把魚湯也放在他麵前,擺好了碗筷。
魚湯是濃白色的,這是鯽魚豆腐湯,要熬出這樣的湯色,須得先把魚肉煎一煎再下鍋,羅敷記得以前自己生病的時候,媽媽就總做營養魚湯給她喝,所以特地囑咐廚房做的。
少年像幾輩子沒吃過飯的鬼一樣,狼吞虎咽,連嚼都不嚼一下,一大碗魚湯連帶著所有的配菜全吃得乾乾淨淨,甚至還捧著碗舔了舔……
羅敷目瞪口呆,因為這少年這麼狼吞虎咽地吃,居然連一點聲音都沒發出……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羅敷有點驚訝地瞧著這少年。
少年吃飽了。
他吃飽了,好像就該走了。
但是……
他死灰色的眼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被子,又看了一眼放在榻旁邊的爐子,炭火在裡麵燃燒著,發出細小火星爆裂的聲音,使得室內溫暖如春。
……不太想走,這裡好暖和。
他有點恍惚,瞳孔漸漸放大,靠著牆的背不自覺地往下滑,他又把自己完全裹進了被子裡,死死攥著被子不肯鬆手,隻露出一雙眼睛來盯著羅敷。
過了一會兒,他大約是因為從來都沒體會過這麼舒服的感覺,整個人像是要融化在被子裡了一樣,頭一點一點的,眼皮子也忍不住耷拉了下來,盯人也盯不下去了,似乎控製不住地要睡著了。
羅敷:“…………”
羅敷“噗嗤”一聲就笑了。
不知道為什麼,有種這少年腦子不大好使的感覺。
羅敷道:“喂,彆睡,準你睡覺了麼?”
少年的瞳孔又收縮了一下,“噌”的一聲抬起頭來盯著她,仍然安安靜靜、一言不發——他不會真的是個啞巴吧!
羅敷道:“傷口裂開了,我幫你重新上藥、重新包紮,包完之後,我們換一家客棧去住,好不好?”
少年沒有反應。
羅敷耐心地道:“好就眨眨眼。”
少年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
羅敷:“…………”
羅敷露出猙獰的表情:“不好也得好!”
她駢指如劍,伸手點了這少年的穴道,少年“啪嘰”一下跌倒在了榻上,表情一下子變得驚恐起來,惡狠狠地盯著羅敷,喉嚨裡發出一聲嘶啞的聲音,像一隻四腳攢蹄、要被剝皮的小狼一樣。
羅敷不為所動,還在他的左右兩頰各輕輕摑了一掌,嗔道:“你這小崽子是不是警惕過頭了呢?”
又一想,他身上的傷是我打出來的……額,好像人家警惕警惕也沒什麼不對的。
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不聽話的傷員、被追殺的處境,她還真是……事有點多啊。
算了,做事!
羅敷三下五除二地幫少年換好了身上的繃帶,這過程當然是痛苦的。傷口暴露在空氣中時,少年低著頭瞧了一眼,麵上卻仍是一絲表情都沒有,好像受傷的那人根本就不是他自己一樣。
羅敷歎道:“你這傷是我打的……我一定負責治好你再離開。”
少年一動不動、麵無表情,好像是個石頭娃娃,沒有給出半點反應。
羅敷摸了摸他柔軟的頭發,眼尖地發現,這時候,他的肌肉反而緊張地繃了一下。
——對傷害習以為常,對人與人之間、平常而充滿溫情的撫摸卻緊張不已。
羅敷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傷口包紮好,她指著放在床尾的一套新衣,問:“你能不能自己穿?能就眨眨眼。”
——新衣是店小二去成衣店幫她買的,在他昏迷的時候,羅敷請店小二來幫他用溫水擦擦身子,擦完之後,就幫他穿上了裡褲,剩下的新衣都放在床尾了。
少年瞧了一眼那套嶄新的衣裳,死灰色的雙眸中閃過了一絲……茫然。
不錯,就是茫然,從醒來的一瞬間,他就感到茫然了。
遮風擋雪的屋子、柔軟得像雲朵一樣的窩、能讓他完全吃飽的食物……
在他十二年的人生裡,從來就沒有人給過他這些東西。吃飽穿暖,是一個人最本能的追求,他從未得到過,所以他從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極度的渴望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但是沒有人給他……從來也沒有人給他,他甚至生不出“為什麼我的命這麼苦”的怨懟,因為他根本就沒見過正常人是怎麼過活的。
他隻見過野獸的生死,也把自己當做野獸來看待。
小野獸隻茫然了一瞬間,就立刻點了點頭,抓起衣服往身上套,動作太大,又扯動到了傷口,他也不管不顧,生怕羅敷一下子又反悔,連衣裳都不給他了。
羅敷雙手抱胸,很是無奈地看著他。
當天,羅敷拎著他換客棧的時候,這少年的臉上仍然全無表情,十足酷哥的模樣,手上卻緊緊地抱著被子不肯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