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簡意賅地說:“殺他。”
羅敷道:“為什麼?”
荊無命麵無表情地說:“他吵。”
羅敷“噗嗤”一聲就笑了,笑聲又懶、又寵溺。
她輕輕說:“吵並不是一個很好的殺人理由。”
少年說:“是麼?”
羅敷道:“這世上聒噪的人很多,聒噪固然討厭、自大固然令人反感,卻並不是罪過,討厭的人……不一定全都要死嘛,你說對不對?”
少年點點頭,說:“對。”
羅敷道:“有的時候,真正該死的人,卻是文質彬彬、絕不讓人討厭的。譬如說那江湖百曉生,自詡能排儘天下英雄名,搞了什麼勞什子兵器譜出來。天下武人千千萬,排出這樣的東西,自有人不服,沒上榜的要殺上了榜的,排在後麵的要殺排在前麵的,百曉生啊百曉生……算儘人性之惡,手中一杆筆,就掀起腥風血雨,這樣自詡聰明絕頂的人,是不是更該死一點?”
荊無命下山三個月有餘,被羅敷帶著在江湖上淺淺蹚了一圈兒,一些基本的事情都已差不多了知道了,江湖百曉生和他兵器譜的大名,當然也是知道的。
他乖乖點了點頭,重複道:“嗯,百曉生該死。”
也不知道是真的這麼認為,還是隻是單純地重複她的言語。
羅敷撓了一下他的下巴,又笑道:“再譬如說,有些人吧,專做下三濫的事情,做采花賊十幾年,禍害了不知道多少好人家的姑娘,一朝停歇,過往的罪惡居然想要一筆勾銷,這樣的人是不是很可笑?很該死?”
黃魯直霍然回身,沉穩的目光瞧住了羅敷。
而那麵目平凡、渾身無一處特點的黑衣劍客,卻已下意識地握住了他的劍。
這人正是昔日惡名昭著的采花大盜“雄娘子”,這平凡的麵目,不過是一張麵具而已。
雄娘子是外號,一個人的名字不一定契合,外號卻一定是契合本人的。這雄娘子生得奇美無比,竟然比女人更像女人、雌雄莫辨、甚是美麗。
自十幾歲開始,他就靠著這張美麗的臉,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女子。也不知曉他是用自己的容貌去引誘彆人的,還是乾脆就扮成女人,悄悄地靠近那些女子的。
作為采花大盜來說,他比昔日的梅花盜還要更傳奇、更邪惡。
後來,有傳言說,他斃命於神水宮水母陰姬的掌下,從此江湖少了一害。
但其實不然。
雄娘子當年色膽包天,扮成女子,混入了隻許女人進出、而不許男子靠近的神水宮,後來卻欺騙了水母陰姬本人。神水宮內,有一位名叫司
徒靜的女孩子,被妙僧無花欺騙到懷孕、絕望地自殺了,而這司徒靜,就是水母陰姬與雄娘子的孩子。
水母陰姬發誓永世不再見雄娘子,卻允許他一年見一次司徒靜。
自有了司徒靜之後,這個昔日的采花大盜竟真的改了性子。
他自己有了女兒,才明白昔日自己糟蹋了彆人的女兒時,彆人家的父母有多麼的痛苦。這一番感同身受,令雄娘子痛苦難耐,終日懺悔、二十年來未曾睡過一個好覺,終日處於苦刑懺悔之中。
“君子劍”黃魯直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認識他的。
黃魯直是江湖上少有的誠實君子。
他認得雄娘子時,雄娘子已改過自新,所以,他認為雄娘子是他生平所見過的、最規矩最善良的人,他們二人因此結成了好友。
今日真是運氣好,羅敷正愁沒人給荊無命試劍呢,這雄娘子和黃魯直居然直接送上了門來!
黃魯直的劍法固然很好,卻絕比不上石觀音,羅敷吃了石觀音這經驗包,黃魯直對她來說算什麼呢?
雄娘子是采花大盜,他的武功固然不錯,但不如黃魯直,比之剛剛學劍三個月的荊無命嘛……當然還是要強些的,但有羅敷在旁邊看著,小荊不僅出不了事,還能好好地把這雄娘子給利用起來,把他所有的經驗都榨取出來。
至於水母陰姬……從前她放過雄娘子,是因為她心中畢竟對雄娘子還留有情誼、又是司徒靜的父親。她因為私情放過了加害於她的人,不必以大義去壓她批她,過於苛責,但羅敷要殺雄娘子替天行道,水母陰姬卻管不著。
水母陰姬積威甚重,江湖上的人都怕她,但她畢竟不是石觀音之流的人,走的是大義正道。
羅敷微微笑著,懶懶窩在圈椅之上,手中把玩著白玉般的酒杯。
雄娘子十分緊張,正緊緊盯著羅敷。
黃魯直麵色沉穩,先是安撫性地拍了拍雄娘子的肩膀,示意他放輕鬆一點,又瞧了羅敷一眼,溫和一笑。
他正要開口,卻聽到她身邊那個黑衣少年語氣平平地問:“采花賊是什麼?”
賊就是偷東西的人,采花的意思他也理解,但是,采花也是偷東西的一種麼?唔……他春天有的時候會采花,吸食花萼裡的花蜜來著……
羅敷“噗嗤”一聲笑了,揉了揉少年的頭,道:“不是你想的那意思……嗯,等你長大就明白了,總之呢,你現在先記住,采花賊這種下三濫的臟東西,實在是該死,殺了就殺了,沒什麼的。”
少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我記住了,采花賊該殺。”
黃魯直沉聲道:“姑娘此言差矣。”
羅敷抬眸,笑道:“哦?還請老先生指教。”
黃魯直緩緩道:“姑娘要殺的是無惡不作之人,但倘若那人已經死了呢?”
羅敷道:“我看他沒死,他不僅沒死,還好端端地坐在這裡吃飯喝茶呢,要是死人也能用嘴巴吃飯,那豈不是要鬨饑荒了?”
黃
魯直聽出了她的譏諷(),卻麵色不變?()?[(),平和地道:“老朽並不是在張嘴胡說八道,無惡不作的那人早已死去,現在坐在姑娘麵前的,隻是一個苦刑懺悔了二十年的可憐人,他已用自己的痛苦,來懺悔自己的罪行了。”
羅敷笑道:“哦……老先生這話說得倒是有趣,他二十年沒睡過一個好覺,可憐、真可憐,那些被他害得上吊死了的姑娘,卻是咎由自取,死了全活該?”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的。
愈輕柔,殺氣就愈盛。
雄娘子的手忽然緊緊地握著劍,他瞪著羅敷,激動地道:“我不能死,我決不能死!我還有女兒,為了女兒,我絕不能死!”
黃魯直長歎了一口氣,拍了拍雄娘子的肩膀,又對羅敷道:“姑娘再怎麼說,此刻坐在這裡的,也已是一個善良的好人了,姑娘此刻要殺人,殺得絕不是一個惡鬼,而是一個好人。”
羅敷臉上的笑意愈發地甜蜜起來,道:“所以,我絕不該殺一個好人。”
黃魯直道:“……姑娘即便不認可他已改好了,卻也請想一想,他也有女兒,也是一個父親,姑娘忍心讓另一個女孩失去父親麼?”
羅敷沉吟道:“他果真生了個女兒?”
黃魯直道:“千真萬確。”
羅敷笑眯眯道:“原來是女兒呀,聽你的語氣,我還以為他生的是丹書鐵券、免死金牌呢。”
黃魯直怔了一怔。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手已放在了自己的劍柄上,道:“看來姑娘決意要殺他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道理,還請姑娘千萬想一想。”
羅敷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道理我懂得很,你瞧,我現在殺了這好人,然後立刻懺悔懺悔,豈不是能原地飛升?……小荊,去殺那黑衣人,這滿口仁義道德、慷他人之慨的老東西我來處理!”
荊無命倏地抬頭,死灰色的眸子像毒蛇一樣咬住了雄娘子,瞳孔已興奮的收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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