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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彆離的無名居的一樓大堂,共有十八張桌子。
天色已晚,這裡卻還亮如白晝,有形形色色的人,但是無論是誰,走進這裡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絕對是傅紅雪。
漆黑的刀,蒼白的手。
這把刀,從前羅敷見過,她不僅見過,她還連敲了十下,把刀從它上一個主人的手裡給直接敲掉了。
十八年後,魔刀又現,隻是魔刀換了個主人。
羅敷本來隨意找了張桌子坐下,這一下卻改變了主意,又站起來,信步走到了傅紅雪的對麵,隨意地坐了。她故意把自己帶來的劍擱在了桌子上。
此劍名為“斷水”,乃是傳說中越王八劍之二,亦是江湖名劍,五十年前曾在江湖曇花一現,來曆神秘。
來曆嘛……當然越神秘越好。
劍落在桌子上,發出了“當哐”一聲。
傅紅雪的筷子並沒有停,他正在吃飯。
邊城這種地方,是不可能種水稻的,這裡的主食是麵食,傅紅雪吃的是麵,清湯寡水的麵,撒了薄鹽,沒有青菜、更沒有羊肉。
一個帶著白紗帷帽,渾身氤氳香霧的神秘美人坐在他的對麵,他卻連頭也沒抬起來一下,一筷子、一筷子的吃他的麵,動作很慢,臉上全無表情。
羅敷說:“拚個桌呀!”
傅紅雪沒抬頭,也沒有停下吃麵的動作,他似乎根本就沒聽見羅敷在說話。
羅敷也不尷尬,坐在桌前,揚手招來了店小二,劈裡啪啦地要了幾樣招牌菜——這裡果然要吃烤的小羊羔肉。
炭火烤的小羊羔肉上來,滋滋冒著油,鹽、胡椒和另外一些神秘的香料撒在上頭,已經被羊油所浸透。羅敷的手慢騰騰地拿起了筷子,這才抬眸,饒有興趣地又從傅紅雪握刀的手一路看到了他的臉上,好像是在看她盤子裡的菜一樣。
漆黑的眸子,蒼白的麵頰。
蒼白、冷漠、沉默、堅忍,有如賀蘭山巔終年不化的積雪。
羅敷的係統早就提醒她,這是「可攻略人物·傅紅雪」了。
傅紅雪是誰?
傅紅雪,白天羽的遺腹子,他的母親是昔年魔教大公主花白鳳,因愛上了白天羽,毅然叛出魔教,然而那個時候,白天羽已經有自己的正室夫人了。所以,花白鳳就做了白天羽的外室,被他“金屋藏嬌”。
傅紅雪出生的那一天,就是梅花庵血案發生的當日,花白鳳生下他後,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然死去。自此之後,強烈的仇恨就主宰了花白鳳的生命,她將自己的兒子取名為“傅紅雪”,意思是:為了雪被染紅的那一日複仇。
為此,傅紅雪人生的前十八年,都是在地獄一般的修行中度過的。
他沒有童年,他人生中所有的記憶,就是練刀,以及母親的詛咒。
——你必須複仇,如果你不把仇人的頭砍下來,那麼不隻我會詛咒你,連老天都會詛咒你!
他雖
然才初出茅廬,但羅敷隻瞧一眼就能瞧出,他的武功底子,比之許多成名多年的老|江湖還要更好。
這身世……白天羽那死了十八年的老鬼還在禍害人!真是晦氣!
更晦氣的點在還後麵——傅紅雪根本就不是白天羽的種!他就是個不知道被從哪裡抱來的農家子!
——花白鳳懷了白天羽的孩子,這件事,白天羽的正室夫人清清楚楚。
白夫人是個“聰明”的女人,她很清楚自己丈夫的鬼德行,拈花惹草,想讓他不去睡女人是不可能的,她已經看開了。但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白夫人深知,白天羽喜新厭舊,可一旦有了孩子,這孩子就是他和花白鳳之間永遠斬不斷的聯係。
所以,白夫人佯裝不知此事,買通了為花白鳳接生的穩婆,用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孩子,代替了花白鳳真正的兒子。
花白鳳當成複仇工具養大的那個孩子,就是現在羅敷麵前的傅紅雪。
而被白夫人輾轉送走的那個孩子,白天羽真正的兒子,他的名字叫做葉開。他的童年過的也不是很幸福,後來被李尋歡找到,成了李尋歡的徒弟。
傅紅雪的人生除了為白天羽複仇之外,就沒有彆的目標了,瞧瞧他現在的樣子吧……甚至有點像是羅敷第一次見到荊無命時,荊無命的那副鬼樣子。
不……比荊無命更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因為荊無命起碼還有自己的小愛好?[(”,這小愛好因為太過變態,連上官金虹都磨不掉。
但傅紅雪……
傅紅雪是個很正的孩子,他是真的全心全意地把為白天羽複仇當做自己這輩子唯一要做的事。
他比荊無命更冷、也比荊無命更麻木、更習慣性地去忍耐,更像一個工具。
羅敷斜眼瞅著傅紅雪,輕輕笑了一笑,道:“你就才吃這麼一碗飯?吃的飽麼?”
——當年阿飛可是能把兩個人的量全部吃乾淨的!
傅紅雪沒有回答她。
他仍然慢慢地吃著麵、垂著眸,好似根本都沒聽見她說話一樣。
羅敷用了變聲的東西,此刻將聲音弄得不大像她自己,但以羅敷的講究程度來說,她是絕對不允許自己的聲音難聽的。
所以即便變了聲,這聲音也是溫柔好聽,大堂裡已有許多人都朝傅紅雪露出了不滿的神色——為什麼漂亮的女人要搭訕這種不解風情的臭小子!
羅敷卻覺得有意思,她好整以暇地瞧著他,又問:“這烤小羊羔肉,我吃不完,我來請你,咱們兩個一起吃,如何?”
傅紅雪慢慢地把最後兩根麵條吃掉,碗底連一點湯水都沒有剩下。
他吃完了麵,才放下了筷子,慢慢抬頭,看著坐在對麵的女人。
氤氳煙青紫、白紗若雲霧。
神秘往往是美人最好的裝飾。
但傅紅雪蒼白的臉上連一絲表情都沒有。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一字字地說:“吃的飽,你要請我吃
東西,我不吃。”
他說話很慢,似乎經過了比較慎重的思考,他很沉默,這種沉默的人一旦開口,就希望自己能對自己所說的每一個字完全負責。
這是羅敷這樣的人所理解不了的事情……羅敷的嘴比腦子還快,旁人說一句話的功夫,她就能劈裡啪啦地說十句,至於負責,嗯……羅大忽悠這名號可不是白叫的。
主打的就是一個我說歸說、做歸做,我的嘴做的承諾和我的手有什麼關係?
於是羅敷立刻就豪氣萬千地說:“好,你不吃我請的東西,那乾脆你來請我好了,老板!我點的菜記在這位公子賬上,一塊兒結啊!”
蕭彆離:“…………”
店內圍觀群眾:“…………”
這豪氣萬千的語氣,一般、似乎、或許是拿來在自己請客的時候說的?……而不是這樣強行要彆人來買單!
隻有傅紅雪的臉上沒有露出那種一言難儘的表情,因為他連半點人情世故也不懂,根本就不知道這種語氣有什麼奇怪的。
他慢慢地道:“你要我請你吃東西,為什麼?”
這句話還是經過了思考之後才說出的。
羅敷的話也還是完全不絲毫,很是隨意、很是慵懶地道:“為什麼,因為我高興,想請我吃飯的人,可以從這裡排到江南去,這機會給了你,你肯不肯?”
傅紅雪不好奇,傅紅雪不僅不好奇,還郎心似鐵,麵無表情、慢且直白地說:“我不肯。”
羅敷:“…………”
羅敷“噗嗤”一聲笑了,道:“你這人倒是真的很有趣。”
傅紅雪閉上了嘴。
他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這時候,羅敷就瞧見了他走路的姿勢。
左腳先邁出一步,然後右腳再慢慢地在地上拖過去,又怪異、又滑稽……原來他竟是個跛子。
健全的人堆裡出現個跛子,十個人中有九個人都要去看,齊刷刷的目光便都又落在了傅紅雪的身上,比之羅敷進來的時候,那些目光還要更不友好,更惡意一些。
冰雪少年蒼白的臉上連一丁點的血色都沒有,他垂著眼睛,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著,似乎已經習慣忍受、忍受著這永無止境的、嘲弄的惡意的目光。
他善於忍耐,他善於忍痛、他善於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