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開乾笑。
羅敷揮了揮手,道:“你走吧。”
她說的是雲在天。
雲在天嘴裡發苦……
他……他能回哪裡去呢?那麼明顯的背主……他能會萬馬堂去就怪了!他正是因為想明白了這一點,才對羅敷這樣卑躬屈膝,隻希望她能為他撐撐腰……但現在看來,她並不想做這樣多餘的事情。
雲在天想說什麼,但瞧見羅敷那張似笑非笑、美豔絕倫的臉的時候,他所有的話都不敢出口了。
他隻能說:“是,公主。”
羅敷卻道:“回去之後,告訴花漫天,你們一塊兒把萬馬堂給穩定下來,如果他借機要殺了你搞內訌,哼哼……”
雲在天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
他激動地說:“是,公主!”
羅敷擺了擺手,雲在天立刻出去了。
——羅敷雖然看不上這樣的人,但卻也不得不承認,因為有了萬馬堂,這裡的百姓日子過的才能像個人樣。萬馬堂一旦覆滅,江湖上固然會有其他馬場順勢作大,買馬哪裡都能買,可是少了萬馬堂
,邊城怎麼辦呢?
雲在天和花漫天?_[(,他們在萬馬堂裡也呆了十幾二十年了,熟悉各類事務,聲望也高,穩定萬馬堂不出亂子的能力還是有的。
這就足夠了,至於這二人是不是小人,背不背主的,和她有什麼關係?
雲在天走了,羅敷回過頭來,隨便坐在了一張躺椅上,她瞧著葉開,似笑非笑道:“這件事你要管?”
葉開的臉色變得有點嚴肅。
他緩緩點了點頭,道:“我要管,他的人生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羅敷又瞧了一眼傅紅雪。
傅紅雪睡得並不安穩,他的胸膛顫抖著起伏,嘴唇翕動著,發出近乎呢喃的聲音,羅敷的耳力很好,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她能聽見他呢喃的是“母親”。
——在睡夢之中,傅紅雪好像還在祈求著母親的原諒。
他的母親是花白鳳。
花白鳳是西方魔教的叛徒。
羅敷也是西方魔教的叛徒,可惜的是,她沒有繼承原主的記憶,並不知道花白鳳是個什麼人、也不知道她們是誰叛教在先、誰叛教在後。十八年前,她的事情多得很,白天羽在她這裡根本派不上號,花白鳳,她更沒見過。
這些年,誰知道花白鳳躲在哪裡,江湖這麼大,連她的仇人馬空群都找不到她,羅敷上哪兒找去。
碰上了算行善積德,碰不上,那也沒辦法。
羅敷瞧著葉開,笑道:“聽起來,你對他好像很了解的樣子,你和他貌似都是昨天才到邊城的吧。”
葉開苦笑道:“公主姨姨,我總覺得這件事您清楚得很……”
羅敷道:“你的身世,阿飛告訴過我。”
葉開沉默了一會兒。
葉開長歎道:“所以,他的人生絕不該是這樣子的,我來邊城,就是為了讓他……放下。”
昨天,葉開到了邊城,像是命運般的巧合,傅紅雪也是昨天到的邊城,葉開瞧見傅紅雪的第一麵,就覺得是他——那個被白夫人換掉的孩子,應該就是他。
但是,他沒法子確定。
這確定的時機來的很快……今天他就確定了。
羅敷輕描淡寫地道:“放下?他要放下倒也容易得很,隻需要把真相告訴他就好了。”
葉開霍然抬頭,瞧著羅敷,道:“可是,公主姨姨,他現在聽不得!”
葉開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
葉開也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的,他小時候一直認為,自己就是鏢師家的孩子,後來父母去世,他輾轉被師父收養……直到十六歲的時候,他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有一個孩子,另一個孩子,或許就在某一處,時刻準備複仇。
這本應該是葉開的仇恨。
葉開不恨,因為李尋歡教給他最重要的東西,不是小李飛刀,而是一個道理。
這道理就是……仇恨隻會帶來毀滅和痛苦,學會如何愛人、比學會如何殺人更重要。
葉開
認同這個道理,但他也有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情,有一個孩子……另外一個孩子,他或許在代替自己仇恨,假使如此,仇恨不僅會毀滅他的仇人、也會毀滅他自己。
這就是葉開來到邊城的原因,他來邊城,就是為了找到這孩子,讓他放下這一切。
原本,他認為這件事的難點或許在於,這個孩子得知真相之後會轉而仇恨他葉開,或許還要打他、殺他……葉開覺得,隻要不被打死,問題應該都不會太大……
但見了傅紅雪之後,他才知道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因為傅紅雪……他完全就是為了仇恨而生的。
十八年間,他或許從來都沒有在正常的世界裡呆過一刻鐘,他生命的底色就是黑的,悲愴與仇恨已占據了他內心的每一寸。
仇恨固然令人痛苦、會毀滅人的一生,可倘若這個人除了仇恨之外什麼都沒有呢?
這就好比,一個在空中走鋼索的人,他隻有鋼索這一個立足點,這時候,你說鋼索不好,要把鋼索給直接抽走,那他不就摔得粉身碎骨了麼?
所以葉開現在也不知道怎麼開口了。
但羅敷卻不這麼認為,因為她知道,讓傅紅雪這樣下去,他會失去更多。
沉沒成本不算成本,及時止損最重要,這道理並不是人人都懂的。
羅敷擺了擺手,不容置疑地道:“他現在聽不得,難道以後就能聽得了?我要你說,你就說!”
葉開驚道:“公主姨姨……”
這時,床榻上的人突然“噌”的一聲就坐起來了,傅紅雪驚醒!他的手上沒有刀……刀不在手,他簡直如同應激了一樣,發瘋般地站起來,伸手就抓住了放在小幾上的魔刀。
刀一在手,他渾身的顫抖才停了下來,好似抓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做這一切事情,他的眼神都是渙散的,好像是處於無意識的狀態,直到魔刀在手,他的意識才漸漸回籠。
溫暖的屋子、乾淨的身體……他的衣裳上傳來皂莢的清潔香氣,那些令人不適的血腥味已經完全被洗掉了。
羅敷笑道:“喲,你醒啦。”
傅紅雪慢慢地抬頭,就瞧見了懶懶散散、坐在躺椅上的羅敷,還有像個小輩一樣站在旁邊,臉上露出了奇怪而淒涼之色的葉開。
他盯著自己的衣裳。
清潔的衣裳、已經被換掉的衣裳……睡夢之中,他的確感覺到有人體貼入微的對待他,手掌還曾經貼在他的額頭上,令他忍不住要落淚,在昏迷中也呢喃著“母親”。
原來是她。
傅紅雪從沒有過除了母親之外的長輩,而他的母親……隻會詛咒他。
他知道自己不該怪母親,可是……可是……
他右手的指甲忽然已扣進了他的手掌心。
他乾澀地說:“是……是你。”
羅敷微笑道:“是我,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麵了,是不是?”
傅紅雪沉默著點了點頭。
他自己都沒有發現,此時此刻,他渾身的猙獰和仇恨都自覺的收斂了,他下意識地去學葉開,去學習他是怎麼樣麵對一個女性長輩的。
傅紅雪乾澀地說:“謝……謝謝。”
羅敷道:“不必。”
傅紅雪默然半晌,點了點頭,拖著自己的一條瘸腿,垂著頭,慢慢一步一步往門口挪去。
羅敷道:“你做什麼去?”
傅紅雪倏地停住。
彆人讓他停,他就停,他一直都是這樣的。
他又默然了半晌,漆黑的眸子裡露出了一種複雜的情緒,嘶啞地道:“做我該做的事。”
羅敷微微一笑,輕柔地道:“先等等,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對你說。”
傅紅雪有些濕潤的眼睫顫了顫。
他有點乖巧地點了點頭,就這麼站在原地,等著聽這個讓他產生了一點孺慕之情的公主姨姨的囑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