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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武林第一殺手的名號,毫無疑問是屬於中原一點紅的。
“但求殺人手,中原一點紅。”
二十年前,此人薄劍、黑衣、一雙碧眸在黑夜中如荒原夜行的野狼。
不過,他已金盆洗手很多年了,那時候江湖上還流傳著他心慕羅敷的說法……後來這說法就變成了一點紅和羅敷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妹,如今二十年過去,假的也變成了真的,許多人真的認為一點紅是羅敷的親哥哥!
殺手本是這世上最古老的職業之一,沒了一點紅,還會有黑竹竿、黃病夫等等一係列名字奇奇怪怪的殺手出現。
不過,若論這二年風頭最盛、名聲最大的殺手,那還當屬快劍路小佳!
路小佳正在吃花生,坐在屋簷上吃花生。
他的身邊放著塊不小的手帕,手帕上堆著一大堆的花生。
他高高拋起一粒花生,然後再拋起另一粒,兩粒花生在空中相撞,花生殼忽然碎裂,等到花生落下時,就變成了兩粒圓滾滾、白生生的果仁。
路小佳仰著頭,張著自己的血盆大口,嗷的一口,吃掉花生,咬得哢哧哢哧響。
他的眼睛眯起來,露出了一種很享受的表情。
如果沒人管他的話,他可以這樣在屋頂上坐一天,把自己變成一灘融化的貓——這灘貓可以一整天都不停下,持續不斷的哢嚓哢嚓,隻吃花生不吃飯。
……這麼說的話,他不太像貓,他大概更像鬆鼠。
他的師娘曾一言難儘地看著他,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這真的是花生麼?”
彼時路小佳還以為師娘想吃呢,於是從衣袖裡摸出一包花生給她。
師娘:“…………”
師娘說:“我還以為這是花生狀的罌粟。”
路小佳:“?”
年紀很小的路小佳:“師娘,罌粟是什麼?”
羅敷:“算了,沒什麼,花生收了,吃飯!”
路小佳湊到玲玲身邊:“有沒有花生露可以喝,玲姨姨?”
玲玲:“…………”
羅敷:“…………”
至於荊無命,他根本就沒在聽他徒弟講話。
路小佳的思緒從往事中回歸,大大地伸了個攔腰。
太陽照在了他的身上,讓他渾身上下暖洋洋,他感到舒服的很,又高高地拋起了一粒花生,張開了自己的血盆大口。
但這粒花生卻沒有進他的嘴。
花生被一隻手給捏住了。
蒼白、修長,指甲修剪的圓潤整齊,指腹有厚繭,這是一隻劍客的手。
劍客捏著這一粒花生,慢慢地放進了自己口中,慢慢地嚼著。
路小佳是個很奇怪的人,他對花生的態度簡直就好像劍一樣——自己的劍,隻準自己用,旁人敢動他的劍,他就要殺人!
曾經有一個不長眼的人,非要裝作一副豪氣萬
千的樣子,坐在他的對麵,一麵和他攀交情、一麵拿起他的花生要吃。
當時,路小佳的臉上本帶著笑容,一瞧見那人居然拿自己的花生,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他盯著拿在那人手裡的花生,道:“放下。”
那人道:“我不能吃?”
路小佳道:“不能。”
那人道:“為什麼?”
路小佳道:“因為這是我說的。”
那人哈哈大笑,好像是在笑一個小孩子。
那個時候,路小佳的年紀的確不算很大,他才剛離開羅園在江湖上曆練。而那個坐在他對麵的大漢,則是黃河一帶有名的獨行大盜,已在江湖上混跡了許多年。
那獨行大盜道:“你這小孩子!說起話來倒是很凶,你倒是說說看,我若吃了你的花生,你要怎麼樣?”
路小佳笑了笑,雙眼中卻沒有笑意,死灰色的眼睛閃著刀鋒般的光芒。
他的笑容奇特而冷酷,慢慢地說:“那我就要你一輩子都再吃不了花生。”
那人不信邪,大笑著捏開花生,扔進了嘴裡。
隨即,一柄劍也削進了他的嘴,把他的嘴巴劃得很大,順便還敲斷了他滿口的牙,那人驚恐地瞧著路小佳那雙奇異的死灰色眼睛,狂吼著倒下,路小佳的凶名也就是那個時候起傳出的。
江湖就是這樣一種地方,逞強鬥狠、隨時都有人死去,有的人一輩子殺人放火,都好端端的活著,偏偏折在了一顆花生之下,真是奇哉怪也。
路小佳有荊無命這樣的師父,自然不會是一個很和善的人,他主動選擇當殺手,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
現在,又有人截走了他的花生。
路小佳……路小佳乖得和鵪鶉一樣,站起來道:“師父!”
師父!
原來這人就是荊無命。
荊無命一身黑衫,正如標槍一般立在屋頂之上,路小佳一抬頭,就瞧見了他那雙如野獸般冷酷而充滿血性的眼睛。
他一如年輕時,衣衫的下擺料子放的很短,遮不住膝蓋,腰間隨隨便便地裹著一條寬布條做腰帶,劍也還是隨隨便便地彆在他的右腰側。
而他的人也一如年輕時那樣,勁瘦、精悍,矯捷強壯若野獸。
路小佳乖乖立在了他身邊,乖乖地喊了一聲“師父”,荊無命麵無表情地瞧著他,半晌,他緩緩點了點頭,道:“嗯。”
他的聲音低沉而短促,有一種奇異的嘶啞。
路小佳張望了一下他身後。
他身後沒有人。
路小佳順嘴就問:“師父,師娘呢?”
荊無命:“…………”
荊無命一動不動地立著,默然許久,才緩緩道:“她沒來找你?”
路小佳:“…………”
路小佳:“沒……沒有。”
荊無命又是默然半晌,緩緩點了一下頭,從屋頂上躍了下去。
路小佳跟著一塊兒跳
下去……還不忘順手把自己的花生帶上。
路小佳小心翼翼地道:“師父,您和師娘吵架啦?
……不能夠啊,師父就算有心吵也沒那腦子呀。
荊無命漠然地道:“沒有。”
他隻不過是某一天早上醒來,突然發現老婆不見了而已。
老婆不僅不見了,還留了一封信給他,信上的內容倒是也很簡短,隻有一句話。
“你來追我呀,如果你能追到我,我就讓你對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荊無命麵無表情地盯著那張信箋看,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好似那張紙都快被他吞吃入腹。
他似乎能想到她寫這封信的時候,臉上露出的那種得意表情。
荊無命忽然冷冷地笑了,慢慢地把信箋折起來,塞進了自己的衣襟,貼著心口的位置,然後拿起劍就消失了……等玲玲過來的時候,就發現羅園的主人已經不見了。
玲玲:“…………”
玲玲攤手,見怪不怪。
荊無命慢慢地走在路上。
出來混江湖嘛,總不至於幾個月就回家一次,所以,荊無命已經差不多大半年沒見自己的徒弟了,他看上去還是那麼冷漠,似乎並不是很關心徒弟瘦了沒、有沒有受傷之類的問題。
路小佳乖巧地跟在師父身邊。
荊無命停住,冷冷掃他一眼,道:“你沒有事情可以乾?”
路小佳:“…………”
路小佳忍不住吃了一顆花生,說:“最近沒生意,淡季,真奇怪,因為快過年了大家都不想見血麼?”
荊無命:“…………”
荊無命閉上了嘴,不再看他,慢慢走掉了。
瞧著師父的背影,路小佳心想:愚蠢的師父似乎又被師娘玩弄於鼓掌之間了……
他又拋起一粒花生,落入嘴中慢慢咀嚼,慢悠悠地朝著反方向走了。
——師父似乎在忙著找師娘,並沒有閒工夫搭理他,路小佳與荊無命相處了十八年,當然很明白怎麼和他奇奇怪怪的師父相處,這種時候,放他一個人就好了,不要湊上去。
他就是在這時候被馬芳鈴找到的。
十萬兩銀票,四大恒錢莊,保證十足兌現。
殺一個人,一個叫傅紅雪的人。這傅紅雪十八歲、男性、使刀、刀很快,完美符合了路小佳的一切殺人條件。
路小佳的臉上浮起了那種奇異而冷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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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的風聲永遠都帶著嗚嗚的呼號,邊城的風中永遠都帶著卷不完的風沙。
邊城就是黃沙的顏色,剛剛刮過一場沙塵暴,地上、屋頂、還有邊城為數不多的植物上,都蒙上了一層黯淡的黃沙,雜貨鋪、胭脂鋪、還有布莊,才將將地打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