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一陣震耳雷聲,夕陽西沉,夜色來臨之際,這場磅礴大雨終是落了下來。
客店上燈了。
胡胭脂回到櫃台裡打著算盤看賬,上官堯依舊斜躺在欄杆處有一搭沒一搭喝著小酒,石元慶雖心有不甘卻也自知技不如人,被義兄強摁著坐了下來。其餘客人們該吃酒吃酒,該打牙祭的打牙祭,隻那舞樂班的班主穿梭在那群小娘子中間,一會兒給這個倒杯茶水一會兒給那個端盤糕點,雖為一班之主卻沒有半點架子,伺候眾人伺候得殷勤。
方才那場混亂的紛爭,來的快去的也快,便如這暴雨落地一般,流散無蹤了。
阿英本是避雨而宿,無意介入南北客店中是非,卻被玉腰奴拉著嘰嘰喳喳將前因後果倒豆子般講了一遍。
小姑娘豆蔻之年,活潑膽大,講了旁人,又講自己。
“我們舞樂班名叫‘金玉和’,本在關外經營,這些年河西兵荒馬亂,前些日子蒙兀人又打起仗來,好不安生。班主索性帶著我們入關,來中原見見世麵,說是要去臨安府,大宋富庶繁華,想必是極有趣的。阿英姐姐,你要去往何處?若不是緊要事,和我們同下江南可好?”
阿英隻靜靜聽著,甚少應聲,開口也是不多言:
“我去華山。”
一旁呂策心中一動,正要開口,石元慶卻是大大咧咧的將他心中所想嚷了出來:
“阿英姑娘可是上太華派給寧掌門吊唁?咱哥倆也是!”
阿英頷首,玉腰奴好奇湊了過來:“是死了人嗎?那寧掌門是誰?”
呂策有意在小娘子麵前賣弄,不知從身上何處摸出了一柄破舊折扇搖了起來,裝腔作勢道:
“寧掌門不就是太華派掌門寧無涯?誒呀呀,你這關外來的小樂伎孤陋寡聞,連中原江湖這等泰山北鬥都不曾聽過,呂二哥今日便來給你說道說道!”
“話說天下武林英雄輩出,公認魁首便是‘一僧一道一儒仙’,一僧乃是東海寶陀山大光明寺,在高宗年間因救駕有功,被敕封為五山十刹之上,天下佛門之首;一儒仙係姑蘇謝家,簪纓大戶,名門望族,江南武林第一世家;而這一道正是西嶽太華派。”
“六十餘年前,太華真人湛紫光一人一劍,單槍匹馬,在佛武會上力挫天下群雄,與大光明寺四大金剛之首的一空大師和姑蘇謝家家主謝清逸打了個平手,一舉名動江湖。而後其便在華山開宗立派,門下六弟子綽號玉清六真君,個個人中龍鳳。寧無涯掌門正是太華真人的二弟子,道號天梁子,自十多年前太華真人仙逝後執掌宗派,武功絕倫,俠義心腸,乃是武林中不折不扣的一代宗師,奈何天妒英才啊——”
五日之前,華山訃告一夜間傳遍天下,天梁子寧無涯撒手塵寰,羽化登仙。
說到此處,呂策刻意停頓了一下,果見眾人唏噓不已。他這番抑揚頓挫的說書,吸引了不少客人湊過來旁聽,他抹了抹胡須,頗為得意。
一鵝黃衫小娘子出聲問道:“既去奔喪,那你二人是太華山弟子了?”
“這......倒不是。”
一白胖貨商問道:“那便是與寧掌門有舊?”
呂策訕訕:“不敢高攀。”
一高瘦樂師冷笑:“原來是無名小卒去蹭吃白席的!”
石元慶一瞪眼:“咱兄弟倆是敬仰寧掌門為人,去他老人家靈前叩首上香,哪家吊喪還分三六九等,輪到你放狗屁?!”
那樂師瞥了眼石元慶腰間板斧,悻悻不再敢出聲,躲到了人群後麵。
舞樂班班主何密及時出來打圓場,“莫傷和氣,莫傷和氣,來來,我給諸位倒茶......誒!玉腰奴你怎地又偷吃了一盤荷花酥?仔細夜裡腰間長肥膘!”
呂策哼了一聲,忿忿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做隱瞞了,其實我們倆兄弟乃是黃河幫弟子,北燕官府通緝令榜上有名,諸位說我二人夠不夠格去太華山靈堂拜上一拜?”
阿英聞言抬眼瞥了他一眼。
玉腰奴一邊躲著何班主將最後一塊荷花酥塞進嘴裡,一邊含糊不清的問:“黃河幫是何門派?”
她懵懂無知,身邊卻有其他人已是驚呼出聲:
“黃河幫可是北方第一大幫!邢老幫主威名遠揚,比那天梁子也不遑多讓!”
“原來二位是黃河幫的英雄好漢!失敬失敬!”
卻說那黃河幫本是昔日關中一帶,倚仗漕運為生的一幫子纖夫腳力,實打實的苦漢子,為反抗貪官惡吏的欺壓,不得已合眾而立。後來勢力漸大,廣納幫眾,上至賊盜遊俠,下至乞丐叫花,雖多是販夫走卒,市井之徒,卻都秉持“忠義”二字,可謂是小節有損,大節不虧。及至現今幫主開山掌邢飆,更是帶領幫眾與那北燕朝廷誓不兩立,幾番刺殺伏擊燕廷官吏將領,悍不畏死,委實叫人欽佩!
聽得周圍高讚,呂策頗為得意,裝模作樣擺擺手:“諸位抬舉了,不足掛齒不足掛齒,都是幫主他老人家和其他兄弟的威風,我二人還遠遠不及。不過話說回來,我與三弟同太華派也並非毫無乾係,三年前北伐之戰,諸位可知曉吧?我二人和一眾幫中兄弟曾追隨老幫主,一同在宋軍中衝鋒陷陣,奮勇殺敵,我三弟身上這疤便是那時落下的!”
他指著石元慶的手臂上露出的歪歪扭扭蜈蚣般刀疤道。
“我知!”一個獵戶霍地起身,“誰不知道當年北伐之戰!那武威侯裴安元帥用兵如神,裴家軍氣勢如虹,殺得燕狗落花流水,一口氣打到了開封城外,眼看就能光複失地!可惜啊可惜,緊要關頭裴元帥戰死沙場,大宋兵敗如山倒,最後還是沒能還於舊都。”
白胖貨商嘟囔:“可我怎地聽說是因那裴侯爺不聽調令,延誤戰機,還有通敵叛國之嫌,在聚賢鎮讓陣前督軍的太子都叫燕人俘虜了去,這才功敗垂成?”
阿英低頭默不作聲,隻微微捏緊了手中茶碗。
“放屁!”石元慶爆喝一聲,壯臂一伸將那貨商提道麵前,怒道:“開封府大戰本是我等優勢儘占,偏就那趙官家貪生怕死,強令撤兵,致使三軍潰敗。裴元帥夫婦和長子兒媳戰死沙場,裴家軍傷亡慘重,侯府滿門忠烈,如何通敵?如何叛國?”
“這這這話也非出自我口......”那貨商嚇的臉色更白,唯唯諾諾道,“是那官家下旨將武威候府抄家刺配的?與我何乾?”
“呸!那狗皇帝昏庸懦弱,寵信奸佞,對燕狗俯首稱臣,害了裴侯爺一家,要叫爺爺我哪天逮到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