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旭日初升,天光亮起之時,阿英與玉央二人便開始著手驗證昨夜猜想。
潭水深深淺淺,深可沒人,淺及腳踝,玉央在淺灘之處搜尋半日,果然又尋到了三兩條指節大小的黃褐幼魚,捉上岸來。
阿英細細端詳:“不錯,正是西海湟魚。”
昨晚她徹夜輾轉反側,在腦海中勾勒這幽穀大致方位,自他們進入日月山的路線,朔月聖地的位置,而後是溶洞石室的距離,再聯係這穀中日出月落的天象,她推測此穀約是在西海東北二三十裡處。
二者中既有山川相阻,又無河流相通,湟魚洄遊至此的可能不大,除非真如她所猜測,這潭下有暗道相連?但她也聽二師伯張月鹿提過,若遇龍卷水之景,也可將一處湖海中魚蝦吸起,搬運到千裡之外,《搜神記》便曾記載“漢成帝鴻嘉四年秋,雨魚於信都”的奇聞。
說起奇聞異事,便是屬她大師伯最常講給她聽。大師伯羅浮春,綽號醉劍俠,劍酒雙絕,年少時闖蕩江湖也有幾分名氣,後遇情傷受挫,回穀閉門不出,隻專心釀酒,醒少醉多。而他清醒之時,最愛的便是給年幼的阿英講這江湖上的奇人異事,隱秘恩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這河湟之地覆滅了二十年的朔月教,她正是從她大師伯口中聽說的。她記得大師伯曾說,昔日朔月教教主白寒爾武功蓋世,常在西海中練密功,每每紮在水底兩三月不出,不吃不喝,不呼不吸,如魚似蛟,自在非凡,故也有傳聞說他乃是西海龍王轉世,真神下凡。
彼時阿英還以為此乃白寒爾獨門閉氣內功所致,如今想來,難不成正是西海海底有暗道聯通此處,而這山穀石室,正是當年白寒爾閉關練功之處?!
思至此,阿英大為振奮,將諸般聯想與玉央一一道來,玉央亦是認同。
隻是此時阿英骨傷未愈,而玉央又不通水性,無法立即下水查探。
泅水非一日之功,阿英便隻得先教玉央閉氣之功,又剝樹皮乾草搓麻繩,一端係在岸邊巨石上,一端係在玉央腰間,讓他以內功閉氣,使了個千斤墜的功夫,在潭底慢慢摸索行進,探查可疑之處。
如此三日之後,果然找到了蹊蹺。
潭中有一道瀑布,瀑布飛跌之下的潭底隱秘之處,有一塊渾圓的石板,天長日久,為水藻青苔腐蝕,已隱隱鬆動,那些西海湟魚就是自這縫隙而來。
移開石板,隻見一條長長的暗道,裡麵隱隱有微光透出,隻見初時狹窄,後漸寬闊,可供一人遊走有餘,不知通向何處。
許是因脫困有望而精神大振,又過了七八日,阿英傷勢大好,已然行動無礙,於是打算立即進水道查看。
入水之前,她再次將斬鯤交於玉央之手,鄭重道:
“劍在人在,劍亡人亡,還望公子替我妥善保管。”
不同於之前的無可奈何,此舉代表著她的承諾,劍在他手,她必定不會扔下他獨自離開。
玉央知她心意,神色微微動容,他接過斬鯤,垂下雙眸,斂去眼底情緒,低聲道:
“萬事小心。”
阿英頷首,而後轉身一個猛子紮進水中,如魚擺尾,向潭底深處遊去,倏爾不見了蹤影。
幾圈漣漪過後,潭水複又平整如鏡。
玉央手握長劍,站在岸邊,定定的望著水麵,一動不動。
本來並不寬闊的幽穀,少了一個人,竟突然變得有些空蕩了。
四周靜極了,靜得他能清楚得聽見知了惱人的鳴叫,熟透的野果砸在地麵摔得稀爛,雪水自高山融化沿著山壁而下嘩啦啦的流淌,遊魚成群在潭中嬉戲爭先恐後的躍出水麵。
雖是短短幾十日,但這穀中一草一木,一花一葉,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這是他一生中最過寧靜的日子。
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信任一個人。
今日是個豔陽天,日頭大曬,自東邊升至頭頂,又自頭頂漸漸落下,一成不變的潭水終於泛起了一圈波紋。
接連冒出一串氣泡後,阿英破開水麵鑽了出來,向岸上走去。
玉央愣怔一瞬,這才反應過來,剛欲邁步,卻是一個踉蹌,原來他維持著同一姿勢,竟是已經在此站了數個時辰了。
定了定神,他上前接住了臉色慘搖搖欲墜白的阿英,半抱半攙的將她扶坐在岸邊乾爽之處。
她衣衫濕透,勾勒出窈窕曲線,卻渾然不覺的靠在他懷中。
他眸色轉深,沒有出言提醒,隻坐在她身後抬掌貼上她的後心,運起真氣,助她驅寒褪濕。
“如何?”
阿英麵露疲憊,卻是眉目欣喜:“水道內每隔一裡便有一處高於水麵的穹頂,可供換氣歇息。我連探了三段水道,都沒有機關暗箭,也沒有阻塞,且每隔一段距離石壁上便鑲有夜明珠,可供水下視物,看來此地約莫真是當年那西海王練功秘密所在。”
為怕機關阻遏,下水之後她探得慎之又慎,這才耽擱了許久。
玉央聞言不置可否,水路逃生,於他與死路無異,卻是緊接著聽阿英繼續道:
“那水道頗寬,兩人進出無礙,屆時你運功閉氣,我泅水帶你前行。據我推測,水道共有二十裡左右,一裡一換氣,我勉強可行,隻是不知經年累月,水道是否改路,亦或坍塌阻塞。然既有出路,斷不能再坐以待斃,如今生死抉擇之際,你願不願同我冒這一場險?”
玉央呼吸微滯,隻見阿英扭過頭來,目光灼灼望向他,那黑白分明的眸中是一往無前的堅定與執著。
二人對視片刻,他聽見自己緩緩吐出了一個字:
“好!”
便是賭這一把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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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下定決心,便當機立斷。
當夜休整一晚,翌日一早,二人便準備離開,將這幾日裡提前曬好的果乾魚乾,及火折子匕首等物收進防水皮囊,以麻繩將二人腰間打結係緊,防止意外,而後阿英與玉央便一同潛入水潭,進了暗道。
數日裡玉央也自行練過泅水,到底不及阿英水性精通,儘力遊了一陣,便需靠阿英相攜而行。
水底幽暗閉塞,雖有明珠照亮,終是杯水車薪,不過勉強辨彆方位。人非魚蝦,乃是陸地而生陸地而死之生靈,長久浸在水中,焉能不生煩躁恐懼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