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很簡單,四個人抬著那口薄棺材在前頭跑,蘇童披著孝衣和他媽跟在後頭攆。另外,那座房子裡的兩個人合起來送了一個花圈,這是唯一的厚禮,挽聯上寫著大隊部。他們參加了送葬的隊伍,一個拿著盆在最前麵敲,一個在末尾放炮燒紙錢。隊伍在兩裡以外的山坡上停下了,在那兒的自留地裡頭,在靠著兩棵樹的地方落了棺。
蘇城卿的死沒有引起任何轟動,像他這樣的人隻能算是大海裡的一滴水,在社會上連個角色人物也算不上,隻是蘇童的父親,是她愛人的丈夫。過了今天,社會明天就把他忘了!
墳墓是用泥土夯起來的,圍了一堆亂石頭,一塊豎著的木板插在前麵,端寫幾個大字故慈父蘇城卿。立墓人兒子蘇童。
蘇城卿原名蘇城清,出生在一個地主家庭,上過一段時間的私塾。這個地主的兒子在年齡大些的時候,由於接受了新思念的教育,跟著一夥人鬥地主。與他哥哥不同的是不做他那樣的地主戶的兒子,跟父親脫離了父子關係,跑到外頭入了一夥人的隊伍。打土匪,打敵軍,負過傷。在鬆花嶺的戰鬥中,一顆不長眼的子彈打穿了屁股肉。不能走了,眼睜睜的看著隊伍離去。
隊伍剛走,新的一股敵人就來了,他們見人就殺,見房就燒,一個村莊轉眼間在他們的手裡變成了一片廢墟。
蘇城卿有幸逃脫了,一拐一拐的跑了三天,在一百多裡以外,一個叫楊子溝地方收留了他。
他在這兒住了一個月,傷好以後參加了勞動,與當地的女子悄悄好上了,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沒想到,那女子患了一種天然病,難產死了,大人和孩子雙雙不保。不久,解放了。二十多歲出去,快滿三十才回來,他又跑回蘇家彎。父母親已經不在了,在哥哥蘇城明家住了下來。
為了跟父親的地主身份撇清關係,祖上的房子都給了他哥哥,寫了文書,簽字畫押作為證據。蘇城明也不是一個不講弟兄感情的人,拿出錢來給他討媳婦,經人介紹,秦家彎的秦梁華,這個窮人家的姑娘願意和他過。
蘇城明又拿出錢來,在眼麵前的一塊地上給兄弟修了房子。他想,從兄弟回來到安家立戶,這前前後後的錢花的已經不少了。父母親留下來的房產歸自己也心安理得了。
蘇城卿雖是老實人,可有了兒子以後心裡又有點不同了。經常望著那些祖業鼻子就發酸,索性名字也改成蘇城卿了。眼饞了,想要回來一部分,無奈有簽字畫押的文書在那兒作證據。也因此,兄弟二人心照不宣很少來往。
蘇城明很精明,斷了兄弟的念想,乾脆把祖業賣了,免得夜長夢多,往後的事誰也說不清楚。
現在,兄弟得了暴病死了。按道理他該拿出錢來辦一場至少是鄉下人能看得起眼的葬禮。鄉下人愛看戲,就請個戲班子唱兩天;他們愛聽鑼鼓,再請個吹鼓隊敲上一天。辦一場流水席,買一口塗了漆的厚木棺材。這些花銷下來,雖然不少,但畢竟親兄弟一場,和那些祖業相比,算不了什麼。
可是蘇城明選擇沉默了,他的錢不在自己手上,蘇傳林敗了一部分,其他也被兒子拿去存了起來。他提出來過,可存折找死人也不見蹤影。蘇傳林裝聾作啞,在錢這件事上,這個暴徒隻想自己有,彆人看不見。
一場簡單的喪事下來,蘇童的家庭更窮了,連那點兒底糧也被吃了個精光。吃鬨熱飯的多,隨禮的人少,就這些毛毛錢跟本抵不上開支。最後一清算,大隊借的那些錢隻剩下十多塊了。
蘇童,他還是一個少年,承擔了同年齡人沒有承擔的事。在大事小事中應急著去處理,去麵對。不管處理的好與壞,說明他正在成長,也正在成熟。同時,思想也在轉變!
開學後的第一個周末,蘇童爸去世的事才傳到了楊慧林的耳朵裡。現在,她妹妹也在縣城讀初中。高中與初中都屬縣中學,在同一個校園。兩姐妹去時一對回來一雙,楊慧林負責接送。楊明清的農機庫房離學校不遠,在農貿大市場附近,距離學校一公裡不到。吃住在庫房的二樓,這兒算是一個新家庭,一套租來的房子。
正如前麵說的那樣,那些農業機械從省城拉來了兩大車。那種播種機不是燃油大型機械,是手動的,人推著或拉著向前行。手動施肥機也是同樣的道理,是一個用厚鐵皮圍成一個長方形的槽,裡麵用幾塊鐵皮做成四或許五個漏鬥形狀。安裝在一根橫著的粗鐵棍上,上麵有齒輪,兩頭有輪子。左右都有一根長長的,彎度剛好的把手,跟拖拉機的扶手相同。把手光滑無比,用手抓著往前走,漏鬥裡的種子或則肥料就下來了。一路從地箱上過去,身後會出現均勻的,數目相對等的種子或肥料。機械上噴著油漆,紅色或綠色的。有商標綠光牌。也有公司名稱四川某某農業機械廠。
庫房很大,堆著幾百台這種那種的機械。前麵是門麵,正對著大市場,隻要進了市場,不用抬頭就能看見橫著的廣告牌上有幾個紅色的醒目的大字明清農業機械。
楊慧林隻要放學回家就會出現在門口的那張條桌旁。她有文化,會把這種機械介紹的溜圓。人又長的青春漂亮,開張的頭一天就銷售了三台,全是出自她的手。
星期天她不乾了,蘇童爸去世了她很想去安慰一番,並且要去那墳上磕頭。
他爸說“回去乾啥?這兒就是家,臨時的,也是個家。”
她們家的莊稼甩出去了,連收帶種全承包了出去。沒有理由回去,也找不到理由回去,這是她最困難的事,那條往蘇童家的路像是斷了。她脫不了身,回來就在門麵上,他爸和她媽像故意似的躲進庫房敲敲打打,叮鈴哐啷的響個不停。
她有自己的辦法,禮拜一在學校請了一天假,騎著自行車悄悄的溜了。快到蘇家彎時,在路上遠遠看見了一座掛了花圈的新墳。
蘇城卿她是見過麵的,那個老人家走的太快了,連一聲爹也沒認真的喊過。她跑去哭,跪下來磕頭。
“蘇伯伯,”她哭著說,“我是楊慧林,是蘇童未過門的媳婦。這事定了,我是你蘇家的人,我會經常來看你……”
楊慧林,一個美麗時髦的女子,什麼也不怕了。一個人在這陰氣很重的地方哭著跪了老半天,她聲淚俱下,後頭已經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