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鳶?朝暝?
她忽的從漆木床上坐直,一把推開了床榻邊的窗戶——
在妖鬼長城以南的大晁,是見不到這樣的景致的。
天儘頭重巒疊嶂,地麵沉積在山腳。
遠處的青林翠竹在晨霧中透著青暈,高聳的紅漆橋連接起東西兩側的城鎮,順著江水而上,能看到無數烏瓦紅柱的樓閣,依著山勢以夜彌宮為中心,高低錯落地緊密排布著。
這是北荒九幽的都城,鄴都。
她曾生活百年的地方。
“要打嗎?”
樓外的山櫻花樹上忽而傳來一道聲音。
琉玉循聲望去。
一個梳著雙髻馬尾的少女盤膝坐在枝椏間,交錯縱橫的紅線繞過她修長手指,她一邊翻著花繩,一邊詢問對麵的少年,稚嫩俏麗的麵龐上不見半分情緒波瀾。
“打唄。”
那少年有著與她幾乎一模一樣的麵容,他挑過少女指間紅繩,連看都沒看底下殺氣騰騰的山魈一眼,輕描淡寫道:
“又不怎麼厲害。”
這二人是一對雙生子,姐姐名喚朝鳶,弟弟叫做朝暝。
琉玉十歲那年,陰山氏底下的塢堡將他們二人送到琉玉麵前,原本是要簽下死生契,作為死士養在身邊。
然而當時的小琉玉看了一眼,乾脆利落地將死生契揉成一團丟開。
“我才不用這個。”
小琉玉從上首的椅子上跳下來,對底下跪著的雙生子道:
“會用劍嗎?來打一架,既要你們為我赴湯蹈火,我必得叫你們心服口服才是。”
後來,在琉玉隱姓埋名,遭遇無數伏擊截殺的歲月裡,朝鳶與朝暝當真為她赴湯蹈火,死生不悔。
但那時的琉玉,卻連一個全屍都未能給他們保住。
琉玉看著他們的身影,一時竟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
注意到琉玉的目光,花影間的少女昂著頭,露出一個詢問的神色。
琉玉眼眶微酸,不由自主地探出身——
手腕處,突然被一道力氣攥緊。
琉玉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枕側一直有人。
錦緞摩挲,那人緩緩坐了起來,一隻修長如竹的手撐著床,另一隻隨意地搭在屈起的膝蓋上,琉玉回眸望去,一張陰鬱蒼白的臉撞入她的視野。
輪廓很深,唇色偏淡,長發烏黑濃密,一半在肩上微翹,一半垂落在他鬆綠寬袍的襟前。
望過來的那雙眼瞳孔色澤濃鬱,眼底卻棲息著一簇林壑深處的幽綠,陰冷而深邃,讓人不自覺的聯想到蜷縮於巢穴中的冷血蛇類。
琉玉眸光微動,落在他前胸的牙印和頸間的淺淺指痕上。
一些久遠的記憶漸漸回溯。
琉玉有些尷尬地挪開了視線。
那雙幽深的眼從琉玉臉上一掠而過,移向窗外。
“山魈。”
低啞的聲線森冷沉鬱,越過琉玉,朝樓外對峙雙方送了出去。
“退下。”
仙都玉京的人表麵淡然,心裡卻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修道境界分九境,山魈作為妖鬼之主的麾下大將之一,外界曾估算過,他的實力應該能與中三境巔峰的修者相當,他身後那些下屬,同樣沒一個泛泛之輩。
而他們這邊——
在場除了朝鳶朝暝是六境高手,其餘實力隻在四、五境之間。
真要動起手來,他們並無十足把握。
“尊主!”
山魈猛然抬頭朝樓上望去,身上銀飾叮當作響。
“不是我們無理取鬨,實在是他們玉京欺人太甚!您可知外麵如今流言紛紛,多有對尊主不敬之語,還有玉麵蜘蛛為首的那些人,本就有不臣之心,如今更是有了攻訐您的由頭——”
“……吵死了,派你出去辦點事,火氣就這麼大嗎。”
山魈忙道:“替尊主辦事怎會辛苦……”
“累了就回去休沐五日,讓人把這些箱子都抬走,你手頭的事,交給鬼琵琶辦。”
睡意未褪的嗓音有些疲倦,還有幾分淡淡的不耐。
墨麟的心情的確不算好。
但由頭卻不在今早的這一場衝突。
紅羅帳內燃著一脈暖香,他凝眸,看著被自己捉住的纖細手腕。
方才她一副想要從窗戶跳出去摻和的模樣,他攔了一下,本以為對方會立刻掙開,卻沒想到她隻是任由他這麼攥著,還托著腮,略帶好奇地打量他。
若沒有之前那些事,這反應幾乎算得上友善。
可但凡回想起自她抵達九幽後的樁樁件件,墨麟自己都覺得這念頭可笑。
她若是對九幽有半分好感,也不至於在集靈台待嫁時不僅禁止妖仆鬼侍踏入內殿,連他派人送去的吃食都退了回來,整個集靈台上下隻用他們從仙都玉京帶來的物資。
新婚之後,她也不打算搬入主樓,要與她從仙都玉京帶來的人仍住在集靈台。
甚至昨夜少女還問他,知不知道她在仙都玉京時有個感情還不錯的青梅竹馬。
她說,他們這樁婚事不過是權衡利弊的結果,最好隻求相安無事,不求無用情意。
雖說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樁婚事是怎麼來的,但她真是連裝都懶得裝,就差立個牌子,寫明她是仙都玉京派來監視九幽的眼線,而不是真的想當他的尊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