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良久。
山魈撤回了朝內室邁出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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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花簌簌。
淡粉色的山櫻花花瓣從枝頭墜落,在朱漆耳杯中漾開層層漣漪,又在眨眼間化作一枚翠綠葉片。
——九幽百花不生,這些幻術變幻的花一經觸碰,便會變回本來的模樣。
托著酒盞的墨麟垂眸瞧著那片翠葉,神思還沉浸在方才內室的一幕幕場景中。
那句“做了我陰山琉玉的夫君”。
少女說這話時細眉輕挑,眼尾含笑,黑曜石般的眼珠剔透輕盈,漂亮得不像話。
他曾在她臉上見過許多次這樣的眼神。
但從沒有一次,是落在他的身上。
回過神來,墨麟撐著額角,抬眼看向折返的山魈一行人。
這一眼冷冷淡淡,卻又好似能看穿人心。
他在等他們的解釋。
“……尊主。”
頂著壓迫感十足的視線,山魈咬了咬牙。
“尊主,這歉非道不可嗎?屬下今日與仙都玉京的人起衝突,是不忍見尊主如此忍辱負重,陰山琉玉身在九幽夜彌天都能如此驕縱跋扈,可想見內心對九幽,對尊主是何等輕視!要不是九幽初建,需修養生息,必須與大晁談和,她真以為——”
“知道必須忍耐,卻又如此忍不下來,到底是因為她驕縱跋扈,還是因為她是陰山琉玉,是陰山澤的女兒?”
墨麟一針見血,戳穿了山魈的心思。
山魈不說話了。
他厭惡陰山琉玉,三成因她本人,而七成,的確是因為她的家族。
“如他所想的,還有幾人?”
綠衣妖鬼眸光冰冷又凜冽,掠過堂內眾多身影。
“有不滿之處,就趁今日機會,按九幽的規矩解決——從誰開始?”
依照九幽鬼律所定,下位者儘可向上位者宣戰。
下位者勝,則取代上位者,下位者敗,則當場絕命。
雖然有血腥殘酷之處,但也正是這樣的鐵腕,才使得墨麟能在千萬妖鬼中迅速確立妖鬼之主的地位,令九幽成為一股仙家世族們不敢小覷的力量。
十二妖鬼皆屏息垂首,堂內一片死寂。
良久,山魈緩緩向前跨了一步。
隊伍中,個頭嬌小的鬼女很輕地哎呀一聲。
紅發妖鬼掀起眼簾瞧了瞧,又神色淡漠地垂下眼眸。
山魈這個蠢蛋,果然一攛掇就當出頭鳥了。
“若尊主執意如此,山魈願以死諫——”
一陣琉璃珠簾碰撞的聲響打斷了山魈的慷慨陳詞。
眾妖鬼齊齊回首。
未見其人,先嗅到一脈淡雅熏香。
香道是專屬於世族華宗的消遣,大大小小的世族都各有自家獨一無二的香料配方。
據說陰山氏的族人慣用一種名為群仙髓的香方,造價昂貴,陰山氏卻日耗數車,每日燃之,如焚金銀。
九幽妖鬼皆是奴隸出身,剛吃飽飯沒幾年,對此等風雅之物嗤之以鼻。
但當簾後身影顯露人前時,眾妖鬼又突然覺得——
那個什麼香,貴點就貴點吧。
這樣的瑰姿豔質,有什麼是配不上的?
“還懂死諫,也不是半點墨水都沒有嘛。”
少女清音婉轉,猶如玉振,聲線很是動人。
就是這話說得……不太好聽。
隨琉玉一同而入的,還有烏泱泱的一眾女使。
有人手持熏籠,有人手捧軟墊,琉玉離落座還有幾丈的距離,女使便已撤了桌上之前備的東西,換上了更為精致新鮮的瓜果點心,順帶再鋪上她們自己的軟墊。
行走無聲,做事條理分明,整個九幽也找不出幾個有這般素養的妖仆鬼侍。
簡直將他們襯成了草台班子。
琉玉在墨麟身旁的位置坐定,放眼一看,眉梢微動。
九幽的十二儺神竟然全都在場。
雖然站出來的隻有山魈一人,但看這氣氛,這看她的目光,堂內餘下的其他妖鬼,恐怕或多或少都有與他同樣的怨氣。
前世的此時,琉玉根本沒有在極夜宮久留,一大早就帶著女使回集靈台安置了,所以完全不知道還有這件事。
她安插在極夜宮的眼線隻說山魈辦事不力,被墨麟遠派去妖鬼長城附近,鎮守九幽邊陲,此後一直沒有再回都城,但具體因為什麼,卻不清楚。
而墨麟……
琉玉瞥了一眼身旁的綠衣妖鬼。
他從頭到尾也沒跟她提過這件事。
無論是十二儺神對她的不滿,還是讓她放下架子與九幽妖鬼和平相處之類的要求。
他都未有過隻言片語。
這些細枝末節的事,前世的琉玉是不會察覺到的。
也不能說是遲鈍,她生來皺個眉頭,就有無數人忖度她的心思,替她排憂解難,她要做什麼,就會有人提前替她掃清障礙,絕不會讓路上冒出的幾粒石子硌了她的腳。
直到後來,順風順水的大小姐失去了替她遮風擋雨的家族,才意識到這世間路有多崎嶇難行。
也意識到,原來護著她的,還有一個她從沒正眼瞧過的妖鬼。
琉玉收回視線,托著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