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麟彆開眼,道:
“嗯。
和稍顯麵薄的年輕人不同,陰山澤坦然微笑:
“記得按需使用,若是不夠,隨時知會我,我會命人再送去九幽。
當然,他不太希望墨麟短時間內向他索要,因為那一盒按常理來說,至少可以用上三四年。
待墨麟離開,陰山澤麵上的笑意頓時如潮水褪去,盯著琉玉泛著水光的眼道:
“在九幽受欺負了?
琉玉忍下喉間微哽,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
“我能受什麼欺負……倒是您,怎麼今天穿得這麼素淨?
這一身白衣沒有半點紋飾,素得像是守喪穿的,琉玉知道他爹爹最愛打扮,每日光是挑衣裳傅粉,都要花去一個時辰,比她娘精致何止百倍。
陰山澤見她不肯說,也沒追問,隻是端著酒盞,笑意微妙道:
“家逢大喪,自然穿得素。
大喪——
琉玉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家中有喪還能笑得如此開心,那“死的就隻能是她三叔了。
“玉京那些人反應如何?
琉玉饒有興致問。
“起初懷疑的聲音不小,但靈柩回到玉京,咱們家又正兒八經發喪,連譜牒都添上了你三叔的卒年,外界的猜疑才偃旗息鼓。
陰山澤撣了撣身上落花,半垂的睫羽勾住幾根拂過的發絲,他唇邊綻開一點笑意道:
“這些人,裝模作樣地前來吊唁,實際上都在琢磨,要如何打下無主的太平城呢。
如今晁室式微,帝主除了手握神州玉璽,還能賜幾個沒有實權的官銜以外,加蓋官方文書外,對自己的國土已無實際上的掌控權。
土地握在地方豪強與世族手中,賦稅進不了王畿,帝主養不起自己的軍隊。
身為帝主,甚至要靠賣官鬻爵,才有能力在幾方世族的覬覦中保持一個微妙的平衡。
如此亂世,一個遍地富商,賦稅驚人的太平城,自然會成為各家爭奪之地。
但對於天下第一富的陰山氏而言,失去小小一個太平城,就如身懷百金者遺失一金。
雖然可惜,卻也並不傷筋動骨。
為了這一城而投入大量族中高手,這才是傷筋動骨的事。
而且——
“你的想法,阿鏡都同我說了,以假世族金蟬脫殼這件事……很冒險,但從現在的局勢來看,這個最冒險的辦法,反而是最溫和的脫身手段。
陰山氏的地位已經貴無可貴
,再往前一步,便直指中州王畿。
所以,當初琉玉才會主動提出與九幽聯姻,希望借此退出仙都玉京的政局,讓其他世族看到陰山氏不會再往前一步的誠意。
但這次兩家暗殺陰山岐一事證明,即便琉玉嫁去九幽,他們也不會放棄對陰山氏的圍追堵截。
要麼陰山氏死於百家聯手,要麼陰山氏更上一層樓,震懾百家。
你死我活,沒有退路。
陰山澤輕歎一聲。
“太平城這件事上,你就放心去做,若能成功,當然最好,若不成功,也是咱們家命有此劫——”
“我才不信什麼天命。”
琉玉俯身湊上前,眉眼凝著難得一見的肅然之色,盯著陰山澤愕然微睜的雙眸道:
“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絕不允許重蹈覆撤。”
好一會兒。
陰山澤才理解了她“重蹈覆撤”的意思。
南宮鏡同他提起過,琉玉說自己做了一個夢,夢見九方彰華背叛陰山家,在他和南宮鏡死後,陰山家頃刻覆滅,幾乎全族無存。
“我們家琉玉還是小孩子呢,”陰山澤撐著額角,慈愛地安撫她,“夢境而已,又不是真的,咱們家家大業大,哪會那麼容易倒下。”
聽陰山澤這麼說,琉玉頓時沉下臉:
“——你信九方彰華不信我?”
陰山澤抿了一口酒,笑道:“與其勸我,你倒不如勸勸你妹妹,她可是整日跟在彰華後頭跑,彰華騙她一騙一個準。”
琉玉坐回原位,餘光瞥見旁邊有不知是誰剝好的橘子,她取來幾瓣,靠著憑幾慢條斯理道:
“我最不會勸的就是她。”
陰山澤有些奇怪:
“前些時日,我聽說你對柳娘的態度都好上許多,怎麼偏偏對這個妹妹還是……”
“爹爹,您第一天認識她嗎?”
琉玉沒好氣道:
“她就是愛跟我對著乾,我越勸,她隻會越把九方彰華當寶,就得讓她自己跌一跤,她才知道自己眼光究竟有多差。”
“她眼光差?”陰山澤忍不住調笑,“我可記得,你當初不也……”
“三叔的事還沒說完呢。”
琉玉語調生硬地轉移話題。
“讓他在太平城可真是天高任鳥飛,既和九方家鐘離家勾結,又造假戶牒賣仙道院的名額,賬本都在我手裡,證據確鑿,這次可要好好懲戒,我們家可不能從裡麵爛起來。”
“知道,知道。”
陰山澤慢悠悠答
:
“賣名額這事,你娘和我都心裡有數。”
琉玉瞪圓了眼:“那你們怎麼——”
“咱們家的仙道院隻收佃戶奴仆,你知道,為這不賺錢的仙道院,家裡一年要填進多少錢嗎?”
仙風道骨的青年闔目假寐,手中麈尾腰扇輕搖。
“損有餘以奉不足,此為天理之道,佛祖割肉喂鷹,此為聖者之道。吾等凡俗之人,能順應天理就不錯了,聖者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那些走後門進咱們家仙道院的人,自有他們的名額,所交束脩,正好填補了佃戶奴仆們入學的虧空,放心好了。”
“不過——”陰山澤又道,“阿歧這次被九方家和鐘離家利用,的確蠢笨,就暫且斷了他的月俸,日常所需,還有他的那些靈獸,都讓他自己想辦法養,一把年紀,也是時候該獨立了。”
此話正合琉玉心意,她沒反駁。
倒是陰山澤口中所說的天理之道,聖者之道,讓琉玉有些出神。
想著想著,又思路一歪,忍不住翹起唇角。
陰山澤略覺奇怪,問她在笑什麼。
琉玉托著腮,眼珠明亮:
“我在想……您方才說的天理之道,聖者之道,也不知道墨麟能不能聽懂。”
陰山澤頓時垮下臉。
“好啊,好不容易有空和爹爹聊天,還走神想你的夫君,虧爹爹遠在玉京還牽掛你有沒有吃苦受罪,你就不問問爹爹在玉京過得好不好?”
琉玉有點頭疼。
她突然想起來自己以前為什麼不常和家中聯絡了。
——就是因為她這個又美又強的親爹,私底下是個每天要跟自家夫人和女兒撒嬌八百遍的粘人怪。
關閉通訊陣時已是午時。
庭院重歸寂靜,陰山澤望著頭頂山櫻花在風中搖曳,花落如雨,落在步入庭院的如玉公子肩上。
“師父。”
九方彰華恭敬見禮:
“前來吊唁的賓客漸多,管家讓我請您移步前廳。”
陽光下,剔透如琉璃的瞳仁略微轉頭,陰山澤無聲瞧著他這個自幼看著長大的徒弟。
他和彰華的緣分,比九幽的那位妖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