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傍晚,寧枝提前下班。
剛推開門,便見到奚瀾譽從上次那間上鎖的房間出來。
他穿一身儕寂風的黑色寬袖外套,同色內搭,下身配寬鬆亞麻長褲,赤足。
寧枝見慣他穿西裝打領帶,乍然見到這樣隨性的奚瀾譽,不由愣了下。
坦白講,這衣服與他的氣質毫不違和,有種介於清雋與狷狂間的感覺。
寧枝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這目光被奚瀾譽察覺,他抬頭朝她看過來,“剛回來?”
他嗓音低沉,這聲問得格外平淡,沒什麼波瀾,像避世竹林的世外高人。
寧枝點下頭,將包放在沙發上。
儘管她一再告誡自己不可以好奇,但目光還是控製不住地躍過奚瀾譽,往那神秘莫測的小房間瞄了眼。
奚瀾譽微微垂眸:“好奇?”
寧枝立馬裝作不在意,搖了下頭:“沒有。”
奚瀾譽極淡地笑了聲:“那算了。”
誒?什麼意思?
寧枝微微側頭,發出個疑惑的,“嗯?”
奚瀾譽慢條斯理對上她眼眸,平聲說:“本想帶你看看,既然不好奇——”
他尾音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拉長,寧枝聽著總覺得帶點蠱惑。
她清清嗓子,不太自然回:“其實……也不是不可以。”
如果是彆人,寧枝不會這樣好奇。
但不知為何,當這個對象換成奚瀾譽,就讓人莫名生出一股探索的欲望。
寧枝跟在奚瀾譽身後邁入,拂開那扇門的瞬間,奚瀾譽衣袖略下滑,露出嶙峋的腕骨。
寧枝注意到,他腕上盤了串沉香,撞擊聲沉悶而悠長。
像身處空曠寂靜的山穀,遠方傳來一聲鐘響。
奚瀾譽微側身,將案上擺放的竹拿起,隨手放進那不規則隔斷擺放的細長方瓶。
屋內霎時湧現一股清寂的禪意。
與其說這是間房,倒不如說這是單獨辟出的一方,脫離世俗的清幽之地。
屋內陳設簡單,一張桌案,其上陳設奚瀾譽慣用的茶具,桌角點了根奇楠線香,正徐徐燃燒。
除開這些,僅方才的竹與幾張平鋪的蒲團。
時間似乎在這裡變慢。
寧枝不覺呼吸都放輕,不忍攪擾這一室寧靜。
“這是你用來冥想的地方嗎?”
她聲音好輕,像那嫋嫋散開,又繞在他指尖的煙霧。
奚瀾譽偏頭看了她一眼,“不全是。投資需要穩定的情緒,也必須時時複盤,這兒能讓人摒棄雜念。”
“偶爾,”奚瀾譽沉聲,“自省。”
自省?
奚瀾譽很高,寧枝看他需要仰著點頭,她淡聲問:“你也會投資失利?”
屋內有一瞬的靜。
奚瀾譽沒答這問題,隻看她一眼,盤腿坐在那蒲團上,嗓音
低沉而平和:“你隨意。”
他手裡那串沉香將他的氣質襯得愈發清寂。
寧枝不作打擾,
自己隨處轉了轉,
正不知該出去還是留下時,忽見奚瀾譽旁邊還有方蒲團。
也不知出於何種心情,她也將腿一盤,在那蒲團上坐下。
室內瞬間陷入呼吸可聞的寂靜,寧枝默默吐納、吐納……
漸漸腦中什麼都不去想,隻剩一片空茫。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
恍惚間,又回到寧蔓還在的時候。
那時她剛上小學,放學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大喊:“媽媽我好餓,學校的飯又少又難吃,我要吃你做的!”
寧蔓一邊幫她解書包,一邊在她鼻子上刮一下,笑著說:“嬌氣包。”
寧枝才不聽,她抱著寧蔓的大腿撒嬌:“我不管,我就要,我最喜歡吃媽媽做的飯啦。”
後來,寧蔓離世,連帶著寧枝也大病一場。
病好後,她大概懂得發生了什麼,再也不提這些要求。
……
“……寧枝?”
好像有人推了他一下,寧枝睜開眼。
她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眼前一片柔和的昏黃。
寧枝動了下,發覺自己正靠著奚瀾譽的肩,她忙挪開,“……我怎麼睡著了?”
奚瀾譽淡淡瞥她一眼,提醒:“你哭了。”
“啊?”寧枝手忙腳亂,伸手在臉上摸了下,一片冰涼的濕漉,怪不得剛剛說話覺得嗓子有些啞。寧枝有點慌,“我有說什麼嗎?”
奚瀾譽沒看她,往身側遞了塊質地柔軟的手帕,嗓音平淡:“沒有。”
寧枝呼出一口氣,輕聲:“那就好。”
奚瀾譽指尖撚了下手心的沉香。
耳邊響過,方才她夢中的那聲,近乎囈語的——媽媽。
-
醫院走廊,寧枝剛出診室,正準備休息會兒。
紀斯何突然從背後喊住她:“誒,小寧,跟我去下院長辦公室。”
寧枝停在原地沒動,待紀斯何從後麵趕上來,她側身問:“老師,是有什麼事嗎?”
紀斯何邊走邊說:“107房有個病人,顳葉部位長了個腦膠質瘤,得動手術。”
寧枝了然:“是不是經濟有困難?”
紀斯何歎氣說:“是啊,手術費、住院費、醫藥費報銷後起碼也得好幾萬,這家務農的,哪兒拿得出這麼多。這不,昨兒剛發的催費通知單。”
“患者手術安排在後天,之前住院的錢沒補齊我這也做不了手術。人家兒子求到我麵前,說他媽準備放棄治療,不花這錢。那麼大個男人紅著眼說,能不能通融通融,先給他媽做手術,他去籌錢。你說說,這我能不幫嗎?”
寧枝聽完,沉沉歎口氣。
醫者仁心,在醫院工作就是這樣。
每天見多生離死彆,明明都要麻木了,可當她真的再聽到這些,心裡
依舊觸動。
她看向紀斯何:“老師,
其實我——”
紀斯何抬手阻止她:“小寧,
你記住,我們神外每天都會接待無數個這樣的病人,如果每一個你都出手幫,你有多少家底夠掏的?”
寧枝:“可是——”
紀斯何很堅決:“總之你彆管,一會兒院長要是急眼了,你就假裝把我拉出去,大家都有個台階可下。”
寧枝“哦”了聲,垂頭沒說話。
紀斯何看她這樣,想了想又說:“當年我跟你一樣,剛進醫院的時候這個也想幫,那個也要管,每個月的工資淨貼給他們了。可是後來,我有家庭有孩子,我也得顧我自己的小家。小寧,你就當我自私吧。這個世上,苦的人那麼多,幫不過來的。我們身為醫生,能做到儘心儘力,問心無愧,就已經很好了。”
說完這話,兩人正好走到院長辦公室。
紀斯何扣了下門,那門一開,寧枝驚訝發現,奚瀾譽也在裡麵。
還是上次那位置,日光自他背後傾瀉,而他隨意地坐在那裡,手裡端了杯茶,不知在跟吳院長聊什麼。
見她進來,奚瀾譽不緊不慢掃了她一眼。
寧枝立時站直身體,莫名有點心虛。
以前,兩人沒有同居,寧枝可以從他麵前走過而麵不改色。
但現在,他們同住一屋簷,而且這關係還未曾公開……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寧枝總覺得在大庭廣眾之下,跟他的目光對上有種偷情的感覺。
想了想,她還是躍過奚瀾譽,先跟吳院長打了聲招呼。
吳院長顯然記得她,笑著跟奚瀾譽說:“奚總,您還記得嗎?就上次吃飯那個小寧。”
寧枝聞言,指尖扣了下掌心,儘量淡定地看向奚瀾譽,微微點頭:“奚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