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浮了的訴求很簡單,他不要錢,他要正常的戀愛關係,要出入她家以及過夜的權利,要他們對彼此的忠誠。
鄭一滿有點猶豫。
坦白講,比起戀愛,她更愛自由。
從前因為敏銳察覺到未來會被束縛,便選擇不依靠家裡的力量。
現在,她再次意識到她的自由在被壓縮。
她退卻了,她沒有立即給出答複。
而衛浮了將這視為婉拒。
他們再一次回到原點。
甚至還不如。
談不上不歡而散,但結果也絕對算不得好。
他們互相都在糾結、試探、看誰會做先讓步的那個人。
這場博弈沒有輸贏。
……
鄭一滿照常生活,照常工作,照常在深夜有些孤單。
一周後,她去拜見一位生意上的前輩。
對方早已半退隱,住在一棟類似藝術館的建築物中,那館內儘是他此生收集的各類藏品。
私人的,並不對外公開。
這位前輩終身未婚,聽聞是年少時有過一段珍貴愛戀,後來陰差陽錯,兩人分開,再也未見。
這些藏品便是他的孩子,他無聲的陪伴者。
鄭一滿與他在院中石桌旁坐下。
頭頂那棵桂花樹開得正盛,小簇小簇淡黃的花瓣躲在枝椏間,鬱鬱蔥蔥中一點明麗色彩。
桂花絕不低調,隻要它開花,必得香飄得遠近皆知。
鄭一滿坐在樹下的這片刻,桌上已落了小幾瓣。
不知出於何種心理,她隻是看著,並未隨手拂落。
前輩看她一眼,忽然出聲,“今天估計得做桂花蒸飯,一會兒在這吃?”
這位前輩這些年已不大理事,鄭一滿見他一麵不容易,哪有不應的道理。
她笑,“就怕太叨擾您。”
老前輩顫巍巍轉身,擺擺手。
他撫一下身後的桂花樹,沒再說話,轉身離開。
鄭一滿順著他的視線瞧一眼。
一棵再尋常不過的樹。
大概因人才賦予含義。
她跟在老人家身後進屋。
等飯的間隙,老前輩似乎有意指點她,開始問她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鄭一滿一一答過。
幾番問答下來,她有醍醐灌頂之感。
末了,再無甚可聊的,可是飯還沒有來。
老人家不能免俗,樂嗬嗬看她眼,“談對象了吧?”
鄭一滿一怔,搖頭,“還沒有。”
“忙事業?”
鄭一滿想了想,眼前莫名浮現一個人的臉,但她還是搖頭,“也不算。”
老人家年紀雖大,眼卻不渾濁,望著鄭一滿的目光好似看破一切,“這就是有中意的?”
鄭一滿難得有點難為情,“……我也不知道呢。”
老人家笑,“小年輕啊,總以為人生路還長,往後大把風光,其實那最好的風景,你錯過,便再也尋不見了。”
鄭一滿心中一震,有所感。
老前輩起身,仿若沒講方才那句,隻招呼她,笑嗬嗬的,“走,去吃飯,等急了罷。”
……
這頓飯吃得鄭一滿心不在焉,味同嚼蠟,因為她沒想到,當她走進後院時,衛浮了竟然也在。
吃完飯,前輩需要休息,兩人便很有眼力見得一前一後告辭離開。
行至門外,鄭一滿滿腹疑問再也憋不住,“你是王老的學生,你之前怎麼沒說?”
衛浮了皺眉,“你也沒問啊。再說,”他看她一眼,“難道因為王老,你的決定會有什麼差彆嗎?”
鄭一滿:“……”
他太過直白,而她竟不知該答什麼,索性沉默。
衛浮了回頭,看一眼院中,偏頭問,“你知道王老師為什麼要種這棵桂花樹嗎?”
鄭一滿大概猜到,“因為某個人?”
衛浮了點頭。
他今天難得穿得不那麼花裡胡哨,黑襯衫黑褲,配上他那張濃顏,雙手抄兜時瞧著倒有幾分意外的落寞。
衛浮了說,“外人都傳,老師是因為錯失所愛才終身未娶,其實這話對也不對,”他看向鄭一滿,薄唇輕吐,“老師不是錯失,他是永失所愛。”
“他的愛人,他這輩子都見不到了。”
鄭一滿一時呼吸都放緩,“……什麼?”
衛浮了目光沉沉,“兩個相愛的人分開,要麼是天災,要麼是人禍,而他們是後者。”
“他們訂婚前夕,老師去城裡采辦物資,二天後回來,留給他的便是一片地震後的廢墟。”
“人挖出來時,就已經斷氣了……”
衛浮了將這些難捱的歲月用那沉重的幾句話帶過。
好像心裡也沾上水,蒙上塵,說不出來的難過。
鄭一滿有片刻的無言,在巨大的信息麵前,人其實做不出什麼反應。
她甚至連一個字都發不出來,隻低頭沉默著,再沉默。
她不由再次望向那株桂花樹。
因為愛人的小名叫桂花,所以他為她建一座屬於他們的院子,親手栽一株本該兩人一起栽的樹。
——庭有桂花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
等鄭一滿反應過來時,她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眼眶已有些酸,伸手想摸,卻另有一隻手撫上去,指尖濕潤。
衛浮了看著她,“抱歉,我告訴你這些,隻是想告訴你,我不想錯過你。”
他頓一下,詢問她,“你呢?你也有一樣的感覺嗎?”
鄭一滿以為兩人已是過去時,她反有些困惑,“你喜歡我什麼,我好像……並沒有給你留下太多的好印象。”
衛浮了輕笑,“如果我說,我從見你的第一眼就覺得你不一樣呢?”
“如果我說,在你遇見我之前,我已經更早得見過你了呢?”
“還有,”衛浮了正色,“如果我說,沒有見麵的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呢?”
這話說完,鄭一滿尚未給出答複,背後那扇木門倒是“吱呀”一聲被拉開。
王老伸手,嫌棄得向外掃了掃,“去,要談戀愛離了這兒談。”
他轉而瞪衛浮了,“敢拿老師往事出來追媳婦,你是第一個。”
衛浮了見狀,忙鞠躬致歉,“對不起老師,改天再來給您道歉,我們馬上就走,不對,現在就走。”
鄭一滿被這插曲搞得臉上紅也不是,白也不是,臉色難看到極點。
她站在車旁,過了好一會才緩過來,略一思忖,她說,“不對吧,王老這些年就沒同意過誰的拜訪,結果你是他的學生,我能來是你搞的鬼對不對?”
衛浮了倒也坦蕩,他直視她眼眸,“對,是我求的老師。”尚未等鄭一滿發問,他便又補上一句,“因為我想見你。”
“想得不得了,想到晚上睡不著……”
鄭一滿並非未曾經曆過這類直球告白,如果是旁人,她隻覺得這話虛偽,拿來哄騙小女生還差不多。
但不知為何,當說出口的那個人變成衛浮了,她的臉還是一點點紅了起來。
她伸手摸了一下,好燙。
心裡某個地方,好像也一點點熱了起來。
她問,“如果我不答應呢?”
衛浮了君子當夠,耍起無賴,“那我就不放你走。”
鄭一滿故意湊近,鼻尖嗅到他身上淺淡的桂花香,“威脅我啊?你拿什麼威脅?”
衛浮了也向前,他們之間距離再次縮短,“不是威脅,是懇求。”
鄭一滿吊著他,“求來的感情算不得愛情。”
衛浮了不以為然,“你不試試,怎麼會知道不是愛情,興許就是呢?”
鄭一滿笑了。
衛浮了身上真的好香,她忽然很想抱他。
她這麼想,便真上前一步,兩臂環住他的腰,將臉埋進去。
衛浮了這人看著瘦,其實身上該有的一點都不缺。
鄭一滿悶聲開口,“其實我沒怎麼談過戀愛,可能也不太會談……”
衛浮了說,“沒關係,我……”
鄭一滿抬頭,兩人目光相對,鄭一滿伸手抵住他的唇,“聽我說完。”
衛浮了:“你說。”
鄭一滿繼續說,“我不是一見鐘情主義者,在我的認知裡,對不了解的人產生愛情,大都是濾鏡加成。所以,如果我們戀愛,你可能會發現我不過如此,或許你見到的那一麵已經是我最光鮮亮麗的時刻,私底下的大多數時候,我都很不講究,你的濾鏡會破碎哎,你確定要這樣嗎?”
衛浮了:“你覺得我隻是看上你的外表?”
鄭一滿很坦然,“目前來講,我對你是這樣。”
衛浮了噎了下,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這張嘴其實可以不要講話。
鄭一滿笑出聲(),“現在有啦。”
衛浮了知道現在說什麼,她都不會相信。
他不會認為,人的認知會因為愛情而在短時間內發生改變。
他看著鄭一滿,鄭重開口,“我不是,至少不全是,你可以等著看。”
鄭一滿仰頭,眼睛亮一下,“……那我等著?”
衛浮了一瞬像沒反應過來,“什麼意思?”
鄭一滿湊過去,拽住他衣領,她踮腳,在他唇上蹭一下。
蜻蜓點水,可衛浮了卻似被她這舉動震住一樣,雙眼微微睜大。
鄭一滿歪頭,朝他笑,“現在知道是什麼意思了嗎?”
衛浮了喉結滾動,繼而用力扣住她後頸,他拉住她手臂,使她更近得靠近自己。
他低頭,懷著小心與欣喜的心情,加深這個來之不易的深吻。
-
談戀愛的日子比鄭一滿想得要舒適。
她的個人生活並沒有被侵占太多,反正她除了工作之外,放鬆方式就那幾個,看電影聽歌吃東西。
這些愛好,再加一個人也無妨。
哦,還有些情理之中預料之外的好處。
鄭一滿的失眠在衛浮了想儘辦法成功留宿之後徹底治好。
是個人累成那樣都得倒頭就睡。
唯一需要照顧的,大概就是衛浮了的自尊心,鄭一滿深覺她是兩人之間經濟能力較好的那一方,因而各項開銷,她總是搶著付大頭。
每當這時,衛浮了便會露出一種一言難儘的表情。
鄭一滿有些費解,但這不重要。
這隻是小插曲。
……
戀愛一個月時,衛浮了試探著邀請鄭一滿去他家。
他隱約意識到,某些謊言不可任其發展。
鄭一滿在看到小區名時,便覺得不大對勁。
等她真的過去,她終於明白,衛浮了那些微表情究竟是什麼意思。
鄭一滿站在他的衣帽間,望著那裡麵十幾件一模一樣的花襯衫,發出靈魂質疑,“不是,同一件衣服,你買這麼多乾嘛?”
虧她還以為他因為節儉才一直穿的同一件。
衛浮了不以為意,“我覺得挺好看。而且你不覺得這很行為藝術嗎?”
鄭一滿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向他,“藝術個鬼啊。”
她隻覺得受到了深深的欺騙。
衛浮了看著她,歎出一聲,在他心裡憋了好久的話此刻終於有合適的時機吐出來,“寶貝,我到底什麼說過我沒錢了?”
他無奈,“自始至終都是你先入為主,好不好?”
鄭一滿:“那你為什麼瞞著不說?”
衛浮了看眼她的臉色,斟酌用詞,“因為我看你好像很享受那種感覺……”
每次付錢,她那表情都跟古代老爺為美人一擲千金似的……
() 他哪敢輕易戳破。
鄭一滿哽了下,她是有點想掌握主動權,可……不是這樣。
衛浮了拉著她手臂,把人抱進懷裡,“對不起寶寶。”
鄭一滿在這方麵倒是不大計較,隻佯裝惡狠狠,“就這一次,下不為例,如果再被我知道,你還有哪裡騙我,你就完蛋了。”
衛浮了摸摸她頭發,給鄭一滿順毛。
直覺告訴他,如果再往下坦白,他大概就沒老婆了。
那……還是等以後再慢慢來吧?
衛浮了這樣想。
這房子市價比鄭一滿家略低一些,屋內陳設多是些小眾藝術家的品牌,雖簡單,但處處反映出主人家的匠心。
鄭一滿看過後有點驚喜,“我發現我們喜歡的牌子很相似哎。”
衛浮了點頭,“我也這麼覺得。”
他沒有說,這裡的好多東西,是他在認識鄭一滿之後才慢慢添置的。
吃過晚飯,衛浮了帶鄭一滿去畫室。
這是他的私人領域,而她是第一個踏進來的異性。
衛浮了微妙覺得這一刻如此難得,他握緊她的手。
鄭一滿似有所感,轉身朝他笑了下。
衛浮了說,“在初中,我發現自己喜歡畫畫;在高中,我堅定自己這輩子都要跟這堆顏料綁在一起;後來到大學,這想法依舊沒變,可是現在,”衛浮了浴在窗外透進來的清輝裡,深深看向鄭一滿,“現在我覺得,我想擁有更為重要的東西。”
鄭一滿看進他眼睛。
在衛浮了俯下身,在這間承載他青春年少的畫室裡,在他虔誠親吻她時,鄭一滿聽到他堅定吐出那個字,“——你。”
無比重要的你。
獨一無二的你。
我深愛著的你。
你啊,你啊。
兩人擁抱在一起,呼吸交錯,微亂,他們看向對方的目光好像要將對方吃掉。
衛浮了忽然彎腰,將鄭一滿扛起,扔在不遠處的那張長桌上。
鄭一滿輕聲痛呼。
衛浮了兩手撐在桌沿,捧過她的臉,繼續吻她。
陌生的,具有特殊意義的環境將感官放大。
因而在衛浮了將沾了水的毛筆觸碰到她時,鄭一滿下意識瑟縮了一下。
有點癢,但好像……又不夠。
衛浮了啞聲,毛筆在月幾月夫上遊走,他看著泛起的粉,小心拿捏每一寸力道,“用這個試試,好不好?”
鄭一滿仰頭,長卷發鋪滿大半個桌麵,在朦朧的月光下,她看上去,更有種令人驚心動魄的美。
美豔而不可方物,可攝人心魄。
他在她深上作畫,他親吻那畫,像親吻自己此生最得意的作品。
他們在安靜的室內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