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裡，謝謝你。”
——
初夏，灰蒙蒙的天空有些沉悶，隨著一聲驚雷，豆大的雨滴從天而降……
“千雪，我們回去吧，爸爸說今晚要加班，今晚媽媽陪你過生日好不好？”
“我不！我要在這裡等爸爸下班，他昨天說要陪我過生日的！”
在一座辦公樓前的大門外，一對母女在說話，女孩肩上背著小書包，臉上儘是倔強的神色，小嘴巴哼哼地嘟起來好高。
今天是她的生日，媽媽接她回家的時候，她便想過來這裡等爸爸一起下班回家。
“好大的雨啊……”
女孩呆呆地看著這場大雨，她瘦小的身軀不由地往媽媽的身後縮了縮，這樣大的雨，應該在母親的懷抱才是最安全的吧。
在她的懷抱之外，是略顯殘酷的世界。
雨下了很久，一時間母女兩也沒有辦法回家了。
直到下班的時間，辦公樓裡走出來許多白領，瀧川也從大堂裡急匆匆地走來。
千雪心中一喜，隔著好遠便呼喚著他。
“爸爸！你下班了嗎？”
男人微笑著，過來蹲下，跟千雪一般高，他伸出寬厚的手掌摸摸她的腦袋，臉上帶著一些苦澀。
“千雪，爸爸食言了，公司來了重要的客人，爸爸沒辦法走開，晚上就讓媽媽陪你過生日好不好？”
“可是你答應我的……”
千雪的聲音裡帶了一些哭腔。
“爸爸也是沒有辦法，我隻有更努力一點，千雪才能上更好的學校，才能穿更漂亮的衣服，媽媽也能安心地在家照顧你，千雪，爸爸祝你生日快樂。”
“嗯……那、那明年的生日，你一定要陪我過！”
“好，爸爸答應你。”
“拉勾。”
“拉勾。”
父女兩的小指勾在一起，許下承諾。
“你回去吧，千雪我會帶她回家的。”莉子輕歎一聲，低聲說道。
“嗯，幸苦你了。”瀧川點了點頭，又伸出寬厚溫暖的手掌摸摸千雪的臉蛋，這才起身快步往公司裡麵走去。
千雪牽著媽媽的手指，看著爸爸的背影，好久之後，才抬起頭來問她：“那客人真的好重要麼？”
莉子笑著摸摸她的腦袋，溫柔道：“是因為千雪重要，所以才顯得那客人才重要啊。”
千雪並不能理解這句話，她牽著莉子的手指，外麵的雨變小了，母女兩便撐開一把褐色的大傘往家裡走去。
大雨之後，是連綿的細雨，千雪拉著莉子的手，邁開小步，在方格子瓷磚上跳躍著。
“小心淋雨。”
“沒事的！”
走到高架橋這邊，動車從上方駛過，傳來隆隆的聲音，動車沒有生命，卻發出來像是世界心跳的聲音，千雪對這個聲音充滿了憧憬和向往。
“喵……”
千雪聽到了隆隆聲裡細不可聞的微弱叫聲。
她拉著莉子停了下來。
“怎麼啦？”
“你仔細聽！”
莉子有些奇怪，她什麼都沒有聽到。
“喵……”
千雪興奮起來，她驚呼道：“是貓咪！我聽到了貓咪的叫聲！”
“沒有啊。”
“有！”
千雪就要在附近尋找，莉子隻好撐著傘跟她一起找。
可這叫聲實在是太微弱了，千雪本想等動車過去之後，再細聽的，可動車的聲音停了，貓咪的叫聲也停了。
淅淅瀝瀝的雨下個不停，路過的行人撐著傘，臉色冷漠麻木，他們匆匆走過，並沒有幾人能注意到橋洞下的那個小紙箱。
記 一隻還不到兩月齡的小白貓趴在紙箱的邊上，它想爬出去，可瘦小的身體卻連這小小的紙箱都爬不出去。
偶爾有人能看上它一眼，目光對視，卻無視了它眼中的期待，轉頭行色匆匆地離去。
它的毛發已經被風吹進橋洞的雨淋濕，有些冷，它不自覺地顫抖。
“喵……”
它不知道自己在等待著什麼，被迫離開了母親溫暖的懷抱，自己獨自在這風雨中，雨水的冰涼滲透骨髓。
除了母親溫暖的懷抱，它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好留戀的。
於是它不再費力地用沙啞的嗓子發出叫聲，它回到箱子裡，蜷縮在那塊早已濕透的舊衣服上麵，等待著生命的終結。
雨似乎停了。
吹進橋洞的風也像是被什麼東西擋住，帶進來她陌生的味道。
它吃力地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個女孩的臉，她像是如釋重負一般，嘴上掛著笑。
“終於找到了呢……”
雨依舊在下，隻是她和她身後的那張大傘，擋住了它麵前的風雨。
“喵……”
千雪蹲下來，雙手放在膝蓋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麵前的這隻小白貓。
為了找到它，千雪的裙子和秀發都被雨打濕了，隻是她臉上卻帶著最滿足的微笑，她伸出雙手，輕輕地將這隻小白貓抱起，小白貓也在注視著她，感受到她溫暖的雙手，它便靜靜地任由她抱起。
“可憐的貓咪，這麼大的雨呢。”
千雪輕輕撫摸著小白貓，將它抱在懷中，試圖用自己的體溫給它溫暖。
它感受到了她的心跳聲。
動車的心跳聲轟隆，卻冰涼。她的心跳聲很輕，卻溫暖。
“跟我回家吧，你就是我的生日禮物，以後你就叫竹裡，我叫千雪哦，請多關照。”
那一天，竹裡被千雪抱回了家，成了她的貓。
挨過了最虛弱的幾天之後，竹裡的身體狀況開始好起來了，在陌生的家裡，有著熟悉的她和她的氣味。再到後來，陌生的家也變得熟悉起來，家裡除了有她的氣味、莉子的氣味、瀧川的氣味，還有它，竹裡的氣味。
……
“竹裡，你快出來，不要總是鑽到角落裡去啦！”
“喵嗚。”
聽到她的呼喚，竹裡便從角落裡跑了出來，嘴巴還咬著一隻蟑螂，得意地放在她腳下。
“啊！”
“竹裡！我要揍你！你敢拿蟑螂嚇唬我！”
一人一貓在屋子裡追逐打鬨，傳來千雪歡樂的笑聲。
……
千雪讀書很用功，做作業的時候，竹裡就安安靜靜地趴在一旁看著，隻是千雪會時常看看時間，已經晚上十點鐘了，瀧川還沒下班回家。
“竹裡，你說爸爸的工作真的有這麼重要麼。”
感受到她失落的情緒，竹裡便親昵地蹭蹭她的掌心。
可它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千雪開心起來，她似乎不喜歡小蟑螂，但她與它追逐的時候，倒是挺開心的。
於是竹裡跳下桌子，在千雪疑惑地目光中，竹裡鑽到她床底下，出來的時候，口中叼著一隻漂亮的小襪子。
“我的襪子！原來是被你藏起來了！”
千雪放下筆，過去追它，竹裡身形靈巧，從房間這頭跑到那頭，千雪捉了它半天，氣喘籲籲都沒抓到。
失落的情緒漸漸地消失了，她似乎開心了一點。
十一點多的時候，瀧川回來了，他輕輕地打開屋子大門，大廳裡的燈還亮著。
“還沒睡啊？”
“嗯。”
莉子從沙發起身，過來幫他脫下身上僵直的西服。
記“千雪已經睡了嗎？”
“和竹裡玩了一會兒之後，累了就睡了。”
“唉。”
瀧川有些累，靠在沙發上，疲倦地閉著眼睛。
莉子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一樣，過來輕輕幫他按摩著肩膀，微笑道：“不怪你，千雪知道你忙，她也從沒有說過什麼。”
“現在有竹裡陪著她，她其實蠻開心的，上次生日你沒陪她一起過，她就把竹裡當成了是你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瀧川苦笑道：“是把貓當成了我麼？”
“你也該休息一下了，這樣熬下去身體不行的。”
“停不下來啊……”
……
一年過去，竹裡已經成為了一隻大貓咪了，它已經是家裡的一員，放學回來早的話，千雪就喜歡帶著它出去江邊那裡看晚霞。
“晚霞真美啊，竹裡。”
竹裡順著千雪的目光看去，江的對岸是商務區，其中有一座寫字樓，便是瀧川上班的地方。
晚霞將江麵染紅，江風吹過來，將千雪臉龐的發絲吹到竹裡的鼻間。
她很年輕，連秀發的味道都是生命力。
“竹裡，今天是我們倆的生日哦，爸爸說今晚一定會回來過生日的呢！”
“喵嗚。”
在夕陽落下之際，千雪抱著竹裡往家裡跑去，她要換上新裙子新鞋子和新襪子，等待瀧川回來跟她一起過今年的八歲生日。
莉子在廚房準備晚餐，桌麵上還放著一個大蛋糕。
千雪換上了漂亮的碎花小裙子，對著鏡子在紮頭發，可是怎麼都紮不好，不由地有些泄氣。
竹裡也跳到了梳妝台上，好奇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和鏡子中的她。
看了一會兒之後，它又伸出小爪子摸摸鏡子中的她。
“大傻貓，這是鏡子中的我啊，你怎麼摸得到。”
千雪撲哧一笑，伸出手揉揉竹裡的大腦袋，看著鏡子中的它，笑道：“你看，這樣我就可以摸到鏡子中的你啦。”
“喵嗚。”
“我來給你紮頭發呀。”
千雪拿來兩根橡皮筋，捏著竹裡大腦瓜後麵的一小撮白毛，給它紮了兩個可愛的羊角辮。
竹裡好奇地看著鏡子中自己滑稽的模樣，它不喜歡小辮子，就用想用爪子去撓，可怎麼都夠不著。
“大傻瓜。”
可是瀧川沒有如約回來，穿得漂漂亮亮的千雪顯得很失落，她想不明白爸爸為什麼總是忙到連陪她過生日都沒有時間。
“我知道的，爸爸確實很辛苦……”
“媽媽，我們晚點再吃吧，我想等爸爸回來。”
“好。”
趁著等待的時間，莉子再次教千雪怎麼樣紮頭發，一直等到飯菜都涼了，千雪也學會了怎麼紮頭發，瀧川還是沒有回來。
千雪有些困，抱著竹裡在沙發上睡著了。
竹裡看著眉頭微皺的千雪，它的心情也變得低落起來，靜靜地陪在她身邊。
接到了莉子打來的電話之後，瀧川心裡也很不是滋味。
“抱歉了，這次合作，我們改天再談吧，我有事失陪了，再次抱歉！”
“唉，你這……”
瀧川沒有再理會客戶，他粗大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覺得呼吸有些緊，便將襯衫的領帶結往下用力地扯了扯，拿著自己的公文包，打了一輛計程車，往家裡趕去。
“回來了？千雪在沙發睡著了。”莉子幫他拿過公文包，瀧川看起來狼狽的模樣讓她有些心疼。
瀧川點了點頭，便要過去叫醒千雪。
“等等。”
莉子過來，將瀧川淩亂的頭發整理好，又幫他把記領帶重新綁好。
“千雪一直認為爸爸是厲害的人，所以……”
“我知道的。”
瀧川在沙發前蹲下來，竹裡先醒了，靜靜地看著歸來的瀧川。
瀧川伸出手撫摸著千雪的額頭，輕聲喚道：“千雪，千雪。”
“爸爸！你怎麼才回來啊！”
千雪醒了過來，興奮地撲到他懷中。
這是千雪和竹裡一起過的第一個生日，千雪帶著一頂漂亮的生日帽，竹裡的大腦袋上也帶著一頂可愛的生日帽。
竹裡還收到了它第一份生日禮物，一個可愛的貓咪碗，千雪的生日禮物是一支精致的鋼筆。
第一次吃蛋糕，竹裡特彆喜歡，吃得滿臉都是奶油，逗得大家都樂了。
“千雪，你許了什麼願啊？”
“不能說，說了就不靈了呢！”
“哈哈，竹裡，你慢點吃……”
今天竹裡很開心，因為竹裡能感覺的到，千雪也很開心。
……
高中的這段日子，千雪的家裡發生了很多事情，一直勞累工作的瀧川病倒了，肝癌晚期。
瀧川病倒之後，家裡沒有了經濟來源，莉子隻能出去接一些零工補貼家用，而且為了給瀧川治病，家裡的積蓄已經全部花光。
即便如此，也沒能使瀧川的病情有任何的好轉。
瀧川不願意再拖累母女兩了，在他的強硬要求下，從醫院轉回了家中保守治療。
原本一米七幾的大漢子，現在瘦得脫去了形狀，臉色蒼白，頭發也全部掉光了。
“千雪，不要哭，是爸爸不對，爸爸一直在食言，一直沒能好好陪陪你和媽媽……”
“不……不是這樣的……”
千雪伏在他的床邊，眼淚止不住地流，她怎麼都不會想到，爸爸陪她最長的這段時間，竟是他生命的最後這幾個月。
竹裡在千雪的身邊安安靜靜地坐著，它今年已經八歲了，陪了千雪八年時間，從未像現在這樣，看過這般痛苦的千雪。
竹裡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千雪的手臂，她現在就像是一個滿身裂痕的瓷娃娃，一碰就要整個碎掉。
它真的很想很想幫助她，可它除了能觸碰到千雪之外，其他事情無能為力。
“喵嗚……”
瀧川伸出手，像往常那樣撫摸著千雪的頭，千雪很努力，學習上也從不用他們操心，她留著齊肩的短發，可現在，這些秀發都黏在了她被淚水打濕的臉龐上。
“千雪，你知道嗎，我很感謝有竹裡能替我陪著你。”
“我沒有做好一個父親的職責……”
“能一起生活的時間很珍貴，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和你還有莉子一起生活的所有事情。”
“隻有真正重要的，才能永遠留在記憶中……”
竹裡看著瀧川，瀧川也將目光看向它。
“竹裡……拜托你繼續照顧千雪了……”
“喵嗚……”
……
瀧川去世之後，悲痛的千雪連續兩天沒有起床。
受到傷害的千雪，像是一隻大貓一樣，用被子將自己牢牢地包住，一直在沉睡。
“喵嗚。”
竹裡躺在她身邊，感受著她的痛楚。
千雪側身躺在床上，眼睛半睜著，眼神卻是麻木空洞的，她伸出手將竹裡輕輕抱住。
“竹裡，我現在一團糟……”
“要說長大了，應該更堅強吧，可為什麼我走不出去了……”
“為什麼會這樣啊……”
千雪的痛楚和崩潰，像是一根絞繩一樣，緊緊地揪住了竹裡的心臟。
這半年來，它沒記有看過千雪笑過了，沒有像小時候那樣會逗它玩耍，連它將她的襪子藏起來，千雪也沒有提起一絲的動力，瀧川去世給她帶來的傷害，幾乎將她擊垮。
它知道千雪比任何人都要善良，比任何人都渴望瀧川能夠身體健康，它真的很想幫助她。
生活依舊要繼續，莉子承擔起了家庭的重擔，她白天變得跟瀧川那樣忙碌，晚上疲憊地回到家中，看到千雪一蹶不振的模樣，她心中更是酸楚。
“千雪，你忘了爸爸說過的話了嗎。”
“能一起生活的時間很珍貴，你睜開眼睛，生活還在繼續啊，我和竹裡都在等你好起來。”
千雪睜開眼睛，竹裡被她的情緒感染，這些天也變得很沉默了，隻要千雪在躺著，竹裡就陪著她一起躺著。
“竹裡……”
“喵嗚……”
竹裡蜷縮在她的麵前，用腦袋蹭蹭她的臉蛋，又伸出舌頭幫她舔淨淚痕。
“竹裡今年已經八歲了，貓咪的壽命隻有十幾年，你就是它的全部，你是它真正重要的人，它的記憶也隻有你，能一起生活的時間很珍貴，很珍貴……”
“它在拚了命的在愛上你啊，你怎麼能再這樣下去……”
“我們注定無法留住所有東西，但我們能珍稀在一起生活的時間……”
“所以，振作起來吧，千雪。”
莉子說完，歎了一口氣，離開了千雪的房間。
千雪沉默不語，她怔怔地看著麵前的竹裡。
是啊，不知不覺間，竹裡已經陪伴她八年了，從七歲那年到現在，整整八年時間了，它在用生命的全部來愛她，即便無能為力，卻也依舊用它不長的生命陪伴著她……
千雪的眼睛紅了，兩行眼淚像是斷線的珍珠，從臉頰滑落，打濕了枕頭。
“喵嗚……”
竹裡緊張起來，用腦袋蹭著她的臉，淚水就打濕了它的毛發。
“對不起，竹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