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還魂
今日姑蘇林家大喜,新房之內紅燭高燒,燈花連連爆開,喜婆的吉祥話說了一串又一串。
蓋頭揭開之時,賈敏隻覺入目都是刺眼的紅,正如女兒魂歸之時,於病榻上咳出的鮮血一般無二。
“老、老爺?!”
對麵的男子年輕俊朗,天生微揚的唇角帶著一絲暖意,唯有麵色蒼白,就算身穿大紅色的喜袍,也絲毫映不出血色。
“夫人?!”
林如海亦是一臉愕然。
他們夫妻二人的魂魄已是漂泊多年,眼睜睜看著女兒林黛玉在榮國府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雪劍嚴相逼,最後落得一個花落人亡兩不知的下場。
黛玉分明是花一樣的年歲,他們林家已經給了榮國府萬貫的家財,隻為了給女兒謀一個棲身之所,平日受丫鬟婆子們的閒話和姑娘們明裡暗裡的奚落,最後竟是病餓而死!
榮國府的人不成器,敗落了家族,揮霍了林家的家財。
賈母病故之後,黛玉病成那個樣子,他們有閒錢吃酒養戲子,竟然為黛玉請一個大夫也不願。
與妻子賈敏一樣,林如海從未像此刻這般厭煩紅色。
這哪裡是喜慶?分明是女兒彌留之際,一口又一口咳出來的!紅豔豔的血!
為了確認麵前這紅妝伊人是否幻夢一場,林如海情不自禁,慌忙拉起賈敏的纖纖素手。
他自小身子便有些寒症,此刻的指尖更是冷得像冰,而賈敏的雙手卻尚有餘溫,傳給了他一絲絲的暖意。
林如海與賈敏夫妻相伴二十餘年,賈敏病故之後,他已無續弦之心,而後又過數年病亡,林家夫妻二人魂魄相依,隨著黛玉北上京城,守護在女兒身邊,相伴數載。
眾人亦是不解,隻見一對新人,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俗話說人生有三喜,其一便是洞房花燭夜,這分明是歡天喜地的好事,如今一對新人卻紅了雙眼,讓這新房之中的丫鬟仆婦乃至喜婆著實摸不著頭腦。
二人不發一言,對望著彼此,林如海是男兒身哪怕男兒有淚不輕彈,卻紅著眼睛,忍不住滾下兩滴淚來。
如此蹊蹺愈發讓眾人一時拿不準主意,這二位怎麼竟像是舊相識一般,這般神色,究竟是悲還是喜?
“大爺……該喝合巹酒了。”
好在這些人中有一婦人是將林如海奶大的乳嬤嬤,便大著膽子上前說了這麼一句,著了紅衣的丫鬟連忙端了酒上來。
方才飲過合巹酒,林如海便開口道。
“你們退下!”
“這?”
喜娘神色愕然,這成親流程禮數,先前早已與新人都交代過,就算喝了酒,後麵也應當還有撒喜帳,吃子孫餑餑等等之類的儀式,就為了討個早生貴子的好兆頭。
“退下!”
林如海如今尚不能平複心境,說話間難免擺出幾分官威來。他前世官拜蘭亭寺大夫,又兼巡鹽禦史,禦前奏對都應對得宜,何況在這等丫鬟婆子麵前。
林如海家中這一輩隻有他一個,爵之家綿延幾代,又兼有探花出世,倒是將他表明上養成一副謙謙君子模樣,他曆來不理會院內瑣事,是個溫和隨性的主子。
如今在這大喜的日子,前一刻還好好的,才揭開新婦的蓋頭,便做出如此詭異舉止,登時變了臉色如此嚴厲的斥責下人,竟是將新房嘰嘰喳喳的仆婦全然鎮住了,旁人再不敢多言,大氣也不敢出,連忙退了出去。
“夫人……”
林如海顫抖著手,忍不住捧住賈敏那張年輕嬌嫩麵龐,這麼些年,他竟然都忘了,當年賈敏嫁給自己時原來是這副模樣。
若說黛玉與她有哪裡像,大約便是這略帶清愁的眉毛,還有這盈盈朱唇。
隻是他們的女兒林黛玉自小身子不康健,唇上大多是蒼白的,不見什麼血色。
“老爺……”
林如海如今才過十九,尚未加冠,至多也隻能稱得上一聲大爺。
可是賈敏離世的時候,林如海已經是這林府中的老爺了,叫了那麼些年,她一時竟不能改口。
林如海一聽便知麵前佳人確實與自己一般還魂,回到了他們洞房花燭的那一天。
“老爺……我們的玉兒啊!”
賈敏隻覺得心中大痛,仿佛有一把尖刀刺在自己胸膛,將她一顆心絞的粉碎。她想到女兒臨終前的淒慘模樣,撲倒林如海懷中,嚎啕大哭。
賈敏與林如海不過一縷幽魂,眼睜睜看著女兒嘔血而死,任憑他哭喊也罷,求救也罷,俱是無人應答。
就連想去抱一抱黛玉,卻絕望的發現,自己根本不能觸及女兒的麵龐。
然他們夫妻二人悲慟之時,未見人與黛玉收斂屍身,便被一陣妖異的狂風吹散,再一回神便回到了此時。
賈敏世家女子的教養早已被她拋之一邊,今日是他與林如海的洞房花燭又如何?
直哭到後半夜,她才覺心中痛快一些,夫妻二人絮絮叨叨說著話,一夜未眠,金雞報曉,日上東山。
待到賈敏想起自己今晨還要去與公婆敬茶,催促林如海起身梳妝,方才於鏡子中瞧見自己那腫的桃一般的眼睛。
林如海見了自然心疼,連忙絞了帕子與妻子敷眼睛。
“昨夜那樣的哭,眼睛都腫了……玉兒愛哭,不知是不是隨了你。”
聽到林如海如此說,賈敏險些又忍不住淚下,反駁道。
“那是我自小養大女兒我怎麼會不知?玉兒她幼時常哭,不過是因為生病之故……她那時還小,哭幾聲又如何?”
說到此,賈敏原先蓄滿的淚竟是乾了,想哭也哭不出來,大約是昨夜哭得狠了,如今已是無淚可流。
林如海自覺自己作為父親未儘到責任,黛玉幼年之時都是賈敏在照管,若是遇到黛玉生病,怕打擾林如海休息,賈敏多半會帶著孩子到另一個院子住。
若說後麵林如海覺得女兒愛哭,那也是因為沒了母親,那麼小的孩子沒了母親,又怎能不會終日以淚洗麵呢?
“莫要再說這些了,我叫人取了冰,冷敷一會兒或許會好些。”
林如海記著,原先黛玉房裡那個叫紫鵑的丫鬟大多就是用冷敷的法子給黛玉的眼睛消腫。
隻是黛玉身子弱,並不敢用冰,隻是隻能將臉巾子,在冷水裡過一過罷了。
如今是五月裡的天氣,算不得冷,若是取了冰來用帕子包著,想來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