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風集頗有種東南亞山穀集市的感覺,劇組為了表現多國貿易的興盛繁華,簡直快把大半個中古市場搬過來。
水果容易腐爛,索性大筐大筐的布置塑料模型,曾經有群演隨手抄了一個偷著咬一口,跟噴雪般咳出滿口的泡沫顆粒。
銅碗銀燈之類的擺設更是要擺出現場倉庫的氣勢,絲綢錦緞漫帳掛好,下雨天還得找人匆匆忙忙搶收回去。
鏡頭拍一寸,布景便要一尺,越是信息量飽滿的場景,越能讓觀眾從每一個角落都感受到真實。
蘇沉最近寫作業之餘的愛好,就是去萬風集的景棚裡走走逛逛,比逛大賣場還要來得好玩。
成串的寶石,堆了四五層的白玉佛像黃銅菩薩,還有各色香料,字畫墨寶,全都被精心挑選好角度鋪陳開來,讓人目不暇接。
他忍不住想卜爺爺之前和他說的那些話。
可以帶走劇組的小道具,但必須要燒掉自己親手做的東西。
他不敢隨意拿走任何屬於劇組的東西,大概是太守紀律了,哪怕有工作人員允許,也總有種盜竊公物的不安。
越是這樣,他越舍不得扔掉或者燒掉屬於自己的東西。
這樣說來,一滿本寫畫標注好的劇本之後也要燒嗎?
好幾個月裡聽表演課寫的筆記也要燒嗎?
蘇沉悶悶地歎口氣,心裡還是覺得抵觸。
他做不到。
“對了,蔣麓哥呢?”
“他去譎蛇窟了,說是不放心。”
“什麼?我也要過去看。”
“不好吧,”助理為難道:“那裡頭在布置真蛇啊,我怕你被嚇著。”
現在國內技術有限,真要做出萬蛇湧動的效果,還是需要一定實物實景的支撐。
劇中角色按圖索驥去蛇窟找人,全憑著姬齡身背元錦同時懸索過洞抵達彼岸。
這洞穴裡有暗金色的致命毒霧,也有細細奔流的地下暗河。
蛇的眼睛在黑暗裡泛出幽微螢綠色,猶如一片螢火。
蘇沉到了劇組現場,才看見劇組真的掘了一條暗河,做出二十米長的室內洞穴。
為了保證攝像師能多角度取景,暗河蛇窟需要做成半開放式,同時用鐵網攔住蛇的去路。
同時河流用暗管做出流淌的效果,數十條無毒小蛇嘶嘶吐信遊動往來,還有道具假蟒放置好了無線開關,收到信號後會用靈活的骨節往上攀爬,探出水麵。
暗窟在景棚裡設了重重鐵絲網,確保不會因為某個人的失誤導致滿劇組都是小蛇亂爬。
蘇沉隔著兩層鐵絲網遠遠往裡瞧,因為身高不夠,努力踮著腳往裡看。
蔣麓抱臂站在裡麵,觀察吊威亞的空間範圍。
他需要背著蘇沉穿梭石窟之間,偶爾還做個足尖輕點蟒頭的特技鏡頭。
“確定安全嗎?”旁邊的導演助理不放心道:“他畢竟隻有十四歲,背著蘇沉會不會體力跟不上……”
“有兩種辦法,要麼蘇沉也吊威亞,要麼切兩個鏡頭,其實大部分鏡頭裡他背著的是穿著元錦衣服的假人,不露臉就行。”
訓蛇師手執鐵叉,嚼著檳榔在和道具師念叨哪裡還要怎樣改進。
蔣麓漫不經心地聽著他們的廢話,一側頭,正好與蘇沉對視。
他正要開口打個招呼,世界突然陷入一片黑暗裡。
“臥槽!停電了!!”
“啊啊啊啊救命——”
“叫什麼救命,蛇又沒跑出來,手電呢?助理找找手電在哪,其他人原地呆著不要動!”
絕對的黑暗是伸手不見五指,如同感官都被瞬間剝奪,無法確認自己或任何事物的存在。
蘇沉住在老住宅區,家裡隔三差五停電慣了,陷在純粹黑暗裡隻眨眨眼睛,輕車駕熟地等有人找手電筒來。
他沒什麼反應,還安撫性拍拍身邊的助理姐姐,鎮定到顯得很可愛。
遠處傳來鐵絲網彈動的聲響,聽著像是有誰在跨欄。
不過一會兒,有個人身形矯健地落在蘇沉身邊,落地時單手撐地,重心很穩。
“怕麼?”蔣麓問道:“我記得路,先帶你回去?”
蘇沉在黑暗裡完全看不見他的輪廓,伸手試探著往聲音來源處觸碰,剛好抓住他的衣角。
“謝謝,”他不確定道:“你是特意翻牆過來找我的嗎?”
蔣麓:“……”
他實在不擅長應付這個小孩。
“你爸媽叫我好好照顧你。”他任由他牽著衣角,懶洋洋道:“我是怕有人在這黑布隆冬的蛇屋裡嚇到哭出來。”
“我有點冷,”蘇沉誠實道:“但不太怕,你不用擔心。”
蔣麓沉默兩秒,把外套脫下來給他披上。
他彎腰為他把兩隻袖子係在胸前,總覺得這家夥瘦小到像個毛茸茸的小動物。
像什麼呢……
“哥,”蘇沉悄悄地說:“你最近真的沒有抽煙了誒。”
“要你管。”
劇組很快有人找來了蠟燭和手電筒,但由於擔心著火,寧可多花點錢浪費手電筒電池,也把蠟燭都擱到了一邊。
一時間世界如同換了一個維度,光來自多個線性角度,人的輪廓時有時無,一切嘈雜被稀釋衝淡,隻剩遠方的鳥鳴。
已經是晚上了,屋內屋外一樣黑。
“導演,今晚開不了機了,”有人喊道:“一公裡外有個施工隊修路,把電纜一鏟子挖斷了。”
卜老爺子罵了聲他娘的,吩咐秘書組織有序疏散,同時確認蛇窟四周關好鐵閘,彆鬨出什麼幺蛾子來。
再三確認之後,大夥兒撤到露天星空下,難得遇到這樣空閒的夜晚。
不遠處的酒店自然也全都跳閘了,柴油發電機都被搬去了冷庫,確保各類食材不會變質腐爛。
回房間也沒事做,屋裡漆黑一片獨處也害怕,還不如聚在一起看星星。
“趁著這機會,咱們來燒烤吧?”
“好啊,我去拿炭,小龔去搞點雞翅土豆火腿腸什麼的來!”
蘇沉自從蔣麓翻鐵牆過來之後一直跟在他身後,有人打招呼也很溫和的點點頭,隻是蔣麓去哪他就去哪,像個安靜的小尾巴。
蔣麓從前有過幾個狐朋狗友,但沒有碰到過現在這樣的情況,有時候走幾步回頭一瞧,看見星空下小朋友亮閃閃的眼睛。
他好像學不會好好說話,眉毛一揚反問道:“不是說不怕嗎。”
“不怕。”蘇沉笑起來:“但是跟著蔣麓哥,感覺很開心。”
“……”
蔣麓磨一磨牙,心想這小子克我。
大夥兒笑鬨著搭起篝火和烤架,還有人跑去酒店裡取出來吉他和口琴,招呼身邊人一起圍坐著放鬆放鬆。
卜導演難得不用操心拍不完的片子,就勢坐在老朋友身邊,跟他們一起碰杯喝上大口的冰啤酒。
順便還扭頭看了眼蔣麓。
“你不許喝。”
後者聳聳肩,手伸了一半,轉而拿了兩罐冰汽水。
一抬頭便是清澈深邃的夜空,繁星燦爛點點,在吉他小調裡閃爍不停。
蘇沉披著外套坐在人群裡,看著哥哥姐姐們刷油抹調料忙個不停,偶爾幫忙遞個蔥碗和料碟。
忽然他被拍了拍肩,是自己的生活助理。
“接個電話,是你爸爸媽媽。”
“好。”
他起身離開他們,在不遠處按下了通話鍵。
“喂?”
“沉沉最近還好嗎~”蘇峻峰在電話另一頭聽起來很開心:“馬上就要周五了,我們打算讓導演給你放兩天假,回家來過周末好不好?”
蘇沉睜大眼睛,一時間驚喜到笑容滿麵:“真的可以嗎?”
“爸爸問過卜導了,他們周末有幾場文戲要拍,暫時沒有你的戲份,周日過完我們去機場把你送回來。”
“我好想你們!”蘇沉快速道:“對了,我們這邊停電了,大家這會兒在一起篝火燒烤!”
“哈哈哈哈,我們家昨天也停電了——”
“峻峰!說重點!”電話那邊傳來梁穀雲的聲音:“你繞好幾圈了!”
“咳咳咳,這次接你回來,還有個很重要的事情!”蘇峻峰深呼吸一口氣,開心宣布道:“我們準備搬家啦!”
“什麼——真的嗎?!”
“剛好有個新小區就在你很喜歡的那個中學旁邊,爸爸媽媽考慮了一下,趁著房價還便宜,咱們趕緊買了!”
梁穀雲忍不住插嘴:“也沒便宜到哪裡去好吧……”
“前兩年還隻要兩千一平,現在都漲到四千了!”
“四千,”蘇沉感覺數目不小:“好貴啊,其實我們現在住的也還可以。”
“不要緊,爸爸媽媽有積蓄,單位不也有補貼嘛。”
“最重要的是,”梁穀雲拿過丈夫手裡的話筒,聲調也有難以抑製的喜悅:“接你回來,挑個你喜歡的房子!”
“新家有電梯哦,你想住高高的十幾樓也好,住二樓三樓也好,都聽沉沉的!”
“居然有電梯!!”蘇沉很給麵子的提高聲音:“以後提米提油就沒有那麼辛苦了!”
“是吧!!”
等一通電話聊完,小孩已經幸福到冒泡了。
他性格內向安靜,這種時候不會又蹦又跳地找所有人大聲分享,但眼裡有止不住的笑意,看誰都眉眼彎彎。
再回到蔣麓身邊時,篝火旁已是肉香四溢,還有兩條魚現殺好被架著烤製,魚油滋滋地往火裡流,淌的火星劈啪作響。
雖然酒店送來一推車的食材,但架不住劇組人多,基本上烤好了就有人伸手端走,供不應求。
有眼神機靈的好幾個助理幫著給主演搶菜,還串好饅頭片以及金針菇肥牛卷,不斷擴大供應鏈。
蘇沉浸在即將回家過周末的憧憬裡,也不起身去搶,全程哥哥姐姐們給什麼吃什麼,坐在自己的碟子前麵話很少。
大夥兒已經有人喝高了在放聲唱山歌,唱到一半忘詞了就瞎編,引得眾人哈哈亂笑。
蔣麓看出他的拘束,起身幫忙拿了幾樣,放到蘇沉碟子裡。
小朋友誠實道:“我其實不吃也行。”
蔣麓:“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