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外,觀眾看到的是導演和剪輯組的精細安排。
但其實在拍攝時,近遠景的切換需要被反複設計。
元錦躲在瓜筐裡,在菱紋縫隙裡隻露一雙眼睛,要怎樣才能拍出富有衝擊力的畫麵?
副導演試著把攝像機懟到蘇沉麵前。
“……我看不見外頭了,”蘇沉蹲在西瓜筐子裡,腦袋上還放了幾隻小瓜,被壓得頭大:“你放這麼近,我隻能看見黑洞洞的鏡頭。”
“那就假裝你看得見,”副導演樂嗬嗬道:“發揮你的想象力!記得不要直視鏡頭哈!”
等一下!鏡頭懟臉我連彆的都看不見啊!!
餘光全是瓜藤和筐上的藤條,那邊發生了什麼全被你擋住了!!
卜導在一旁曬著太陽,閒閒點頭:“是要這麼拍,等會蛇骨婆婆給他蓋蓋子的時候,記得再往筐上麵放幾顆白菜。”
“那可夠重的,當心壓著孩子。”
蘇沉哪裡還顧得上白菜,眼看著鏡頭逼近堵住他唯一的視野,試圖求助:“咱們不能隻拍遠景嗎?”
“近景也得來,還得換好幾個角度拍中景,”副導演幫忙灑了把土:“情緒醞釀一下,哭不哭看你自己。”
蘇沉已經炸毛了。
你們講講道理!!
這怎麼想象!!
他等會會被西瓜壓得都沒法完整抬頭,景棚混亂味道還像是還摻雜了雞鴨的臊味,強行共情也共不出個所以然來。
聽著那邊已經在倒數了。
“各部門準備,三——”
蘇沉伸手揉臉,臨時找了個借口。
我瞎了,對我突然瞎了,什麼都看不見。
追兵的馬蹄聲自遠而近,佘婆婆當機立斷把他抱進瓜筐裡,蓋蓋時不忘放上兩根青瓜白菜。
他的視野猝然轉黑,來自死亡的恐懼再次襲來。
鏡頭逼近的一瞬間,蘇沉閉眼深呼吸,然後睜開眼麵對黑暗一片。
他不去看鏡頭裡的機械構造,捂住口鼻去聽官兵殺人的混亂動靜,再度擁有元錦的視野。
“他怎麼可能是皇子,俺家兩口都是賣菜的,官爺您抓錯——救命啊!!”
“快跑啊,官爺殺人了,這是怎麼回事!!”
他能看見自己的哥哥被殺了。
皇宮裡僅剩不多的,會為他笑容滿麵的,同他真心親近的哥哥……
眾目睽睽之下,一片黑暗裡,他看得見。
他的身體在劇烈顫抖,喉頭都好像湧來發甜的血,又想作嘔又想喊叫。
瘋了,都瘋了,每一個人都瘋了。
人頭隻在軀乾上停留一刻,像西瓜一樣骨碌碌地滾下去,雙眼仍然睜著。
元錦看到了這輩子都沒法忘記的絕望情景。
他的哥哥,和他一起放過風箏的哥哥——
“卡!”
幾個導演看了一遍回放,看得直豎大拇指。
“不錯不錯!是那個意思!”
“你看,不把人逼一把,你怎麼知道你這麼會演!”
老婆婆笑罵一聲,把蘇沉頭頂的西瓜挪開,扶著孩子出來。
“疼不疼啊?怪沉的。”
蘇沉笑著搖搖頭,長長籲了一口氣。
拍這種戲,不耗體力,全都在耗精神。
他現在餓的能猛吃兩碗飯。
自從月初下過雪之後,大夥兒飯量和氣溫都成反比。
劇組夏天拍冬天,冬天拍夏天都是常事,可不是活受罪。
每天天還沒亮,劇組都有工作人員出來除雪除霜,再通過補光營造盛夏的感覺。
冬天天冷,演員說話時會因為口腔溫熱噴出熱氣,暴露實際拍攝的季節,讓觀眾脫戲。
所以劇組還準備了取之不儘的冰塊,讓大家含過之後再去說台詞,保證在寒冷天氣裡不會哈出白色的氣。
天這麼冷穿的還少,還得時不時含著碎冰說話,不來點大魚大□□力根本撐不住。
進組之前,蘇沉飲食清淡,喜歡吃蘆筍蝦仁之類的小菜,油燜蹄髈之類的嘗一塊子就行。
來劇組三個月了,他現在一個人就能乾掉一整盤紅燒肉,外加兩碗米飯。
每天消耗太大了,唯有重油重糖的食物能夠快速充電。
自那場談話之後,他許久都沒有動過為元錦做個什麼的念頭。
一旦寫了什麼,做了什麼,之後都會舍不得燒掉,那樣不好。
可直到這場窺看殺戮的戲拍完,蘇沉才真正動了這個心思。
他一直留著蔣麓給他的打樣發冠,但沒有完全悟透。
這頂血珀發冠,代表著至高無上的權力。
劇組一直在商量著是否用真金和真寶石來打造一頂足夠誘惑世人的華麗發冠,到現在都隻是畫出幾個模樣出來,反複做模具進行確認。
但蘇沉要麵對的問題是,權力到底是什麼?
他作為蘇沉,對這個問題毫無頭緒,作為元錦又難以揣摩。
類似權力的爭奪,三十多人的追逐廝殺,他一度有個樸實的想法。
——不參加不行嗎?
——不做皇帝不行嗎?
他心思純淨,對權力毫無**,麵對今天這樣的劇情隻覺得困擾。
但這種東西問導演編劇不一定有用。
權力理應是誘人的。
可它看起來一點都不誘人。
蘇沉在房間裡吃完飯,叼著糖又去翻劇本。
翻來翻去,決定去找許爺爺。
媽媽說過,許爺爺之前演過好多皇帝丞相,很多作品都被奉為影視學的經典。
電話裡確認過可以拜訪之後,小朋友抱著筆記本下樓敲門,虔誠求教。
這些天裡,他進過很多演員的房間。
有的香水繚繞,裡麵每日插花不帶重樣的,多坐一會兒都讓人直打噴嚏。
有的放滿了名貴包包鞋子,又或者是珠寶戒指,他不認識那些牌子,也不感興趣。
也有的扔滿了餐盒,到處都臟兮兮的沒法落腳。
但許瑞平的那一刻,蘇沉看見他身後的書櫃。
大家基本都在酒店裡要住個半年,很多人都把自己喜歡的東西搬了過來。
“好多書……”他回過神來,忙不迭鞠躬:“前輩好!”
剛入組的時候,卜導讓他去找指定的三個人采訪,題目是‘他們對元錦的看法’。
許前輩當時說要演了才知道,蘇沉也不好意思再追問什麼。
這一次私下碰麵,蘇沉不敢浪費他半點時間,很快把困惑講了出來。
許瑞平年紀大了,聽什麼要反應一下,思考了很久。
他該怎麼跟一個十歲的小孩解釋權力是什麼?
“你等一下。”
蘇沉擔心自己問了什麼蠢笨的問題,給彆人帶來困擾,小心翼翼道:“您要是不方便回答,我也可以先回去自己想想。”
“不,這是個好問題,”許瑞平站起身,去書架上翻翻找找,又後知後覺意識過來自己老花眼是遠視,臨時找眼鏡放在哪裡了。
蘇沉立刻在旁邊花瓶上找著亂掛的眼鏡,拿絨布擦乾淨了雙手遞給他。
“噢,謝謝。”
老爺爺翻翻找找,終於抽出來一本書,重新坐下。
他在章節之間選擇不定,舔了下手指繼續翻閱。
蘇沉看著封麵上的《1984》,隱約覺得這是本數學書。
“哦,在這,聽我讀。”許瑞平扶正眼鏡,慢慢地讀給他聽。
老人的聲音有些渾濁,但沉澱著歲月的氣息。
“溫斯頓,一個人是怎樣對另一個人發揮權力的?”
“通過使另外一個人受苦。”
“說得不錯。光是服從還不夠。”
“他不受苦,你怎麼知道他在服從你的意誌,不是他自己的意誌?”
“權力就在於給人帶來痛苦和恥辱。”
這是蘇沉第一次聽彆人給他讀這樣的書。
他聽過老師讀課本,父母念散文,但第一次聽到這樣凝重的聲音。
像是透過聲音本身,都可以咀嚼出許多苦楚和記憶。
以至於聽完之後怔了很久,注意力才重新回到內容本身。
“這是喬治·奧威爾的《1984》。”許瑞平放下書,平和道:“有些事,也許我沒法和你明白解釋,抱歉。”
“我是不是該看看這本書?”蘇沉覺得也許這裡麵的內容可以解惑,低頭把內容記到本子裡。
“時間到的時候,你會忍不住自己去看的,”老人笑了下:“現在顯然還沒有到。”
“我覺得很矛盾,”蘇沉難過道:“權力不是可以用來做好事嗎?”
“如果我是那個皇帝,我不會讓大家互相廝殺,也不會讓那麼多人流血痛苦。”
許瑞平靜靜地看著他,良久才道:“你和元錦很不一樣。”
“但在拍戲的時候,你必須要把自己放進他的生命裡。”
老人俯身向前,如同催眠般緩緩發問。
“假如你是元錦,你覺得從一睜眼起,你生活在什麼樣的情緒裡?”
十歲的蘇沉,被父母深愛著,生活無憂無慮,沒有麵對過死亡,連殯儀館在哪裡都不知道。
十二歲的元錦,自出生起就在目睹死亡。
乳母,母親,兄妹,所有人。
他感受過愛,但愛的來源隕落之後,他得到的愛就很少很少。
他看到過很多人受辱,也包括他本身。
尊嚴在死亡的困擾前不文一錢。
他常常坐在墨白梨花樹下,看凋零的花,看隨時可能夭亡的自己。
蘇沉從和角色的鏈接裡斷開,隻覺得後背都是汗。
“太痛苦了,”他忍不住握緊茶杯:“一切都太痛苦了。”
“這個角色很尖銳,”許瑞平溫和道:“他後來也做了很多殘忍的事,但從他有記憶起,沒有什麼不是殘忍的。”
“所以……”蘇沉低聲道:“權力讓我覺得很悲傷。”
“對,這是沉沉你的感覺。”
“可是對於元錦呢?”
“權力……讓我覺得很安全。”
孩子夢囈般輕聲道:“當我可以傷害任何人的時候,我很安全。”
“不,不對,”他微微搖晃腦袋:“我可以抹殺任何人的時候。”
許瑞平露出讚同的神情。
“你和元錦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安全感。”
“你是個很有安全感的孩子,你沒有被傷害過,也不會心懷忐忑,患得患失。”
“元錦至少在我眼裡,是個完全沒有安全感的人,他狠厲是因為他多疑,他會通過傷害彆人來確認自己是否還安全。”
“我不希望變成他那樣……”蘇沉小聲說:“我還是喜歡我現在這樣。”
“那當然,”老人笑起來:“你現在已經很好了,不需要刻意改變什麼,戲隻是戲。”
雖然很多戲裡角色的命運,會潛移默化地影響演員本身。
但那些暫時都不用提,誰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
“說到這裡,回到最開始你的問題,”許瑞平看向他,眼神複雜:“我眼裡的元錦,可憐又可怕。”
蘇沉沒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答案。
“我以為你會說可恨,”他感覺到內心的沉重,有些否定地說道:“我都不敢相信你幫扶他到最後,他卻決定殺了你。”
姬將軍早在第一部,為了保護元錦就差點死了一次,以命相托,囑咐姬齡對他效忠。
誰也想不到到後麵姬將軍被封為定國公,卻最終死在白綾之下。
蘇沉去試鏡時沒有看過原著,讀到還未出版的劇情時也沒有對應誰是誰。
現在猛然發覺被賜死的竟是這個護他至登基的老臣,心裡五味雜陳。
“恨當然是會恨,但更多的是怕。”許瑞平給自己又斟了杯茶,淡淡道:“至少作為演員,我讀到的角色情緒是這樣的。”
“您在劇裡六七十歲,他到第七部也才二十幾歲,差了很多啊。”
“年齡並不能決定這些。”
“我個人覺得,姬逢山是覺得……自己親手放縱了一個怪物的崛起。”
“元錦登基之後做了很多事,就像是失控脫軌的馬車一樣,讓所有人都漸漸無法掌控拿捏。”
“每一個重光夜都是命運的轉折點,也在給劇情帶來急速的轉變。”
許瑞平摘下眼鏡,說到這裡已有些疲倦。
“你還要感受很多,但不一定是從劇本裡。”
“隻有你的人生經曆豐富到可以媲美他的時候,你才會在最後幾部真正演活他。”
蘇沉知趣起身,對老前輩致謝道彆。
他在回去的路上,決定回房間以後親手畫一畫那頂血珀發冠。
感受它的形狀,它的顏色,以及它背後代表著什麼。
再上樓的時候,走廊裡吵吵鬨鬨,還有人在語氣歡快地打電話。
蘇沉探頭一看,發現是好幾個少年組的小演員。
“沉沉你回來了!”他們笑道:“後天是那個日子,卜爺爺定下來了!”
蘇沉這兩天光顧著琢磨劇情去了,都沒有聽到彆的消息。
“什麼日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給那個日子起名字,最後哈哈大笑:“就是——那個日子!”
“所有的慶典,宴會,歌舞,戲法,一整天統統拍完的日子!”
“我已經給我媽打電話叫她過來看了!”
“聽說晚上要放四五場焰火,跟過年一樣?!”
“當然咯,京姐說我們也可以跟著玩花炮!”
“好像會有好多好多人過來跳舞,我跑到倉庫去看了,裙子都有幾百條!!”
蘇沉聽了半天,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間,脫掉外衣鑽回被子裡。
小孩一下午學了太多複雜的東西,已經消化不過來了。
至於焰火,戲法,宴會,唔……
他像隻無暇顧及其他熱鬨的小羊,呼吸淺淺地陷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