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趕到的時候,先皇後陵空無一人。四處荒草瘋長,青藤漫塚。
雖然這裡接近京畿邊緣,但既無守陵人,亦無供香清掃的奴仆,便是尋常潑皮無賴混進來,也能在故後陵寢裡避雨睡覺,肆意便溺。
皇室的所謂體麵就像個笑話。
先皇後被視為不祥罪人,薨逝後不得與帝王同葬,獨陵更是被安置在偏遠地方,以示帝王厭惡冷遇。
元錦在看清母親墳塋時,氣血逆湧,幾乎要站起來奔向她。
母親,是兒子來晚了,母親——
他雙手緊握椅輪,在寂靜荒蕪裡看這附近的衰敗情形,想呼喚長姐的名字。
他不敢叫,卻又憂心安危,椅輪快速往前挪了幾寸,眼眶已經紅了起來。
姬齡已肅穆神色,雙手推著他往前走去,目力極佳地看到不遠處的荒地。
“那邊有一小片田野,看著像是之前開墾出來的,”少年欲言又止:“這附近地廣人稀,也沒法找旁鄰討什麼吃食,難道公主隻能……”
元錦看見虛掩著門的小棚子,啞聲道:“帶我過去。”
“可能有埋伏。”
“一眾人埋伏我們兩個?”他指節用力到泛白:“帶我過去。”
木門被蟲蛀出許多細小的裂紋空隙,他們還未走過去,已聞到枯朽的臭味。
姬齡已有不祥的預感。
他想開口勸句什麼,元錦徑直打斷了:“開門。”
姬齡回頭和他身後的蛇骨婆婆交換眼神,皺著眉執劍出鞘,以備有人藏在裡麵突然發難。
門緩緩打開一條縫,灰塵撲得冒出來。
裡麵一片死寂,間或有蟲鼠攀爬的細碎聲響。
哪怕隻開了一絲縫隙,元錦也清楚看見那衣袍上的花紋。
他不能自控地猛然拉開門,看見蛛網塵土裡早已枯朽的屍身。
“阿姐——阿姐!!”
姬齡伸手要拽,被另一隻蒼老的手用力製住。
元錦撲倒著匍匐在地,撐著雙臂去抱世間最後一個愛他的至親。
骨架早已不剩幾分血肉,連衣袍也被蛀得支離破碎,他抱著她的時候好似抱著塵與土,再用幾分力便會讓它們輕易碎作齏粉。
他的雙肩劇烈地抖動起來,痛苦到像被活活剝開心竅的幼獸,跪在地上無力又絕望。
姬齡想扶他起來,剛往前一步便被厲聲喝退。
“都出去。”
“可是留你在這——”
“我說全都出去!”
木門掩上的下一秒,元錦淚如絕提,嗚咽不成聲。
他哭到像要把這輩子的淚都流儘,失態到抱著姐姐的枯骨嚎啕,再顧不上半分其他。
最後一個,最後一個也沒有留住。
她沒有死於追兵,是死於失寵。
她不知道守在亡母陵前獨活了多少個日夜,直到猝然病逝,又或者是饑渴而死。
失寵無權的皇嗣,甚至連一條狗都不如!
元錦抱著她怮哭到匍匐地上,掙紮著像是斷了雙腿,在無人之地也不肯站起來。
那些固執的堅持,蕭家傾儘所有的保護,姬家抵上老小性命的效忠——
都是為了什麼,都在等待他什麼?!
他的眼神倏然空洞起來,咬著牙任由淚落在地上。
不,我不甘心,不——
“CUT!”
卜導演拍拍手,示意休息會兒再來一條。
“沒什麼問題,等會試試用彆的方式繼續演這段。”
蘇沉長長緩一口氣,被助理從灰塵臟亂的布景裡扶起來。
拍哭戲好累啊。小孩忍不住歎氣。
一哭起來連頭都因為缺氧跟著隱隱作痛,體力都清空的好快。
“難得過個生日,還要拍這種東西,”隋姐小聲道:“回頭咱們跨個火盆,把晦氣去了再進門。”
她都不太想看那個以假亂真的屍軀,光顧著拍他身上的塵土。
“跨火盆?”
“你還得跟導演要個紅包呢,要了趕緊花掉,把紅包壓在枕頭下麵睡,好驅驅邪氣。”
蘇沉聽得愣神,發覺是自己不懂這其間的規矩。
“大家都這樣嗎?”
“那當然了,”隋姐笑道:“咱這可是劇組,最忌諱的就是這個。”
但凡有個角色演了死人,自己的照片被弄成黑白遺照,又或者是在劇裡作出自儘之類的舉動,參與不吉利的情節,皆是要做些撒鹽噴酒的儀式,好驅散晦氣,繼續過太平日子。
蘇沉顧不上那些,前頭演戲哭得太用力,現在困勁上來了,顯得沒什麼精神。
“還要演嗎?”他問道:“這段不是沒什麼問題麼。”
隋姐剛才還能說會道,一提導演就啞火了,為難道:“要不你去和卜導說說,我是不敢問的……”
蘇沉拿熱毛巾捂了一會兒臉,去鏡頭外找卜爺爺。
他一靠過去,老爺子就搖搖頭。
“還得再來兩回,這事咱不能犯懶。”
蘇沉話都沒說出來就被他堵了回去,踏踏實實說了聲好。
求總導演基本沒用,其實大夥兒都明白。
區彆就在於,大部分人求情會被凶回去,對蘇沉他已經很客氣了。
“不想拍了?!你困彆人就不困?!”
“哭不出來直接滾蛋!多得是人想演!”
“換人!彆在我麵前礙事,趕緊換!”
蘇沉旁觀過幾回老爺子罵人,旁邊免不了各路人跟著勸。
“身體要緊,您彆肝火太大,行了行了那誰,再醞釀下情緒繼續來啊。”
他說換人那就一定會換人,哪怕拍到一半都能直接剔掉,手腕雷厲風行。
這樣的導演打磨出一部好戲,全程能得罪幾十號人。
但架不住作品風評太好收視率居高不下,演員明星全都擠破了頭往卜導劇組裡竄,寧可被罵也想火。
罵就罵!您喜歡多罵幾句嘿!
說是要過生日,下午紮紮實實拍了三趟哭戲,每次保質保量,絕對不將就。
一般小孩哭到第二回,眼淚基本就放不出來多少了。
蘇沉體力有限,第一場休息了二十分鐘,第二場拍完找導演要了接近一個小時,在片場悶頭就睡,睡醒了精神補足了繼續去鏡頭前麵哭。
還真彆說,這三場各有各的妙處,混剪一下效果加倍,好得不得了。
蔣麓今天台詞很少,基本沒多少存在感。
他看著蘇沉一遍一遍入戲出戲,跑去衝了杯熱果珍,遞給他補充糖分。
蘇沉睡醒的時候,剛好看見麓哥蹲在自己麵前,手裡還有杯熱橙汁。
“給我的嗎?”
“嗯,慢點喝,燙。”
這個舉動比熱果汁本身還來得驚喜。
蘇沉雙手捧著果汁小口小口地吹著氣,眼睛亮亮地看著他。
“你對我好好啊。”
蔣麓:“……”
能不能彆說這麼肉麻的話。
這種時候應該回一句什麼??才沒有?彆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