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表演者到創作者,第一步是找根好用的筆。
蘇沉挑來挑去,拿了根自動鉛筆,在台燈下開始翻閱厚厚的大摞劇本。
劇本的最初形態,是原著。
第六部的劇情從互換靈魂開始,一切都是海昉國早已設好的棋局。
聞楓所飾演的醫女錢閱,表麵是由文首輔安插入皇庭的棋子,實則是秘不錄冊的天幸師,同樣得到過來自重光夜的恩賜。
而在此之前,她是藍家的血奴。
以禁忌儀式自幼豢養後,忠心至死的血奴。
也正是靠著藍家為她做出的種種身份掩飾,她才得以混入元家皇庭之中,秘密換走了元錦的魂魄。
元錦雖身懷異能,卻需要血珀作為接引。
他再度醒來時,自己變成海國王爺藍子真,被囚禁在千裡之外,成為無法逃離的囚徒。
與此同時,藍子真奪得元錦的軀殼,一步步走向叛國。
他要輔助哥哥拿下天下版圖,第一步便是毒殺姬齡。
可出乎眾人預料的是,姬齡被本應遠在西南的應聽月救下。
她是第一部裡困於水中的苔族少女,也是本書裡第一個能夠眼觀八方的人。
隻有她清晰看見醫女長久以來的所作所為,設法救下姬齡和蛇骨婆婆,同他們一起,站在當今天子的對立麵。
期間劇情精彩紛呈,最大亮點便是奪魂之術。
想要做到這樣幾乎逆轉天理的事,需要以巨量祭品作為交換。
海昉的藍家皇室,選擇了焚城之祭。
他們秘密籌劃數十年,將幾萬囚犯集合於孤城之中,又在時機成熟之際,用連城烈火焚燒殆儘,不顧生靈哭喊嚎啕,以此為交換成功換魂。
但藍子真不可能一輩子呆在元錦那個軀殼裡。
故事的中端,也是大高潮的開始,是元錦和姬齡同時看破他們的詭計,窺見換魂術的真相。
——第一座要焚毀為引的城,是元家皇朝擁有數百年曆史的皇城。
皇城,是真龍之氣的凝結,亦是天子至尊的絕對象征。
皇城被毀,何以為都?
一旦這個計劃成真,萬般抵抗都像是瞬間撲空,不戰而亡!
劇本看到這裡,一切基本忠實原著,略有刪減。
聞長琴現在拍一部出版一部,給編劇組了最新出版稿,內容被保留近八成,進行了劇本式的轉寫。
蘇沉在拿到劇本之前,根本不知道故事走向,先前對換魂這個引子有過諸多猜測,但沒有想到會有烈火焚城這樣壯觀的描寫。
第一遍讀完,他還沉浸在讀者角色裡,看得百般感歎。
無論是假帝王的縱權亂政,還是應聽月的力挽狂瀾,一切伏筆其實在第一部就有所埋設,但當時讀起來,好像完全沒有留意過。
不知不覺間,他對比著出版稿和初版劇本,在筆記本裡寫了很多見解摘要,方便之後對照著再次參考。
第一遍,開始跟隨不同人的修改意見,看他們標注過的數百個位置。
在蘇沉接到這份特殊的作業之前,有三方分彆給過意見。
一方,是來自小皇後演員的投資方,也是與明煌娛樂長期合作的山楂影視。
[修改意見/山楂影視/茶編]:
故事習慣用元錦&姬齡做雙線敘事,已經有較長篇幅強調他們之間的心有靈犀,互為臂膀。
本部既然有換魂情節在,應更多強調皇後對故事的推動作用,放大女主角的舊有情節,並適當增加更多精彩表現,突出帝後雙方的魅力能力,也方便後續的營銷炒作。
注:言情線/主線裡,帝後篇幅皆有不足,希望注意。
除了帝後相關外,山楂影視還提出削減藍家兄弟戲份,增加副感情線,補充潮流熱點等多個要求。
蘇沉大致看完,把這摞影印文件放到一邊。
接著是來自導演組。
[修改意見/總導演:]:
——
少年看得費解,心想我看個導演需求還要搬大英字典做題嗎。
好在往下掃了兩行,大概是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還是換回了中文。
前麵那些廢話沒什麼意義,說來說去就是三點。
多拍大場麵!多拍群戲!多來點奇幻!
原本隻打算拍半集的重光夜降臨,導演大筆一揮,建議改成拍一集半,同時增加特效預算。
至於山楂影視的提議,導演在旁邊給予粗暴否定:情情愛愛的,拍那麼黏糊會損失男性觀眾,沒必要。
看得出來,這個人很想拍英雄史詩。
要全篇輝煌耀眼的宏大場麵,要生生死死和驚心動魄,還認為中老年女角色都太多了,應該刪減人數,多換幾個辣妹上來。
……思維確實很美式。
第三方是投資人們的意見綜合,林林總總加起來有幾十條。
希望反轉再多一點,覺得暴力鏡頭太少了,應該再加些奇幻生物,來點脫衣服洗澡的大尺度鏡頭……
等看完這些,已經是淩晨三點半。
昏暗燈光裡,世界好像隻剩下他一個人。
蘇沉把最後一盞燈關了,在令人想要入眠的昏暗裡寂靜地想,這個劇本應該改成什麼樣。
《重光夜》不是任何角色的個人秀,他優先考慮的是怎樣讓整個故事更加出彩。
他翹著椅子想了很久,困得搖搖欲墜,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隨手一抓,勾住桌沿的同時,還摸到了短而粗糙的小棍子。
……這是什麼?
他打開台燈,哭笑不得。
是弟弟留在這的水彩筆。
梁穩很喜歡在他的書桌旁畫畫,雖然現在年紀還小,大部分時候都是亂七八糟的線。
蘇沉正要把筆放回筆盒裡,看見樺木桌麵上歪歪扭扭的斜線,忽然想到了什麼。
他知道該怎麼做了。
家裡最大的紙是A3型號,他取出數張橫著放,先畫出長長的橫坐標軸,再按劇本集數進行線段劃分。
蘇沉挑亮燈光,一手掀著厚厚的劇本頁數,一手以紅藍雙色標注縱坐標軸,像高中生畫數學公式那樣一絲不苟。
紅色是情感線,藍色是政鬥線。
所有的起伏,變化,斷點,在紙麵上交纏變化,如同不斷變幻的三角函數,又或者是拋物線。
橫坐標是集數時長,縱坐標是劇情起伏。
等這一項複雜工程接近完成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能聽見稀疏的鳥鳴聲。
全部標記完以後,他以足夠通透的視角,了解了所有角色在這部電視劇裡的高低亮點,以及每一集裡的賣點數量。
的確分布的不夠均勻,有的集數裡通篇充斥著鬥爭對辯,內容太單一了,會讓人看得昏昏欲睡。
也有某一集被塞的太滿,神似裹著七八層內容物的漢堡,故事切轉的太快,無法讓觀眾聚焦於具體的某一點。
此刻再進行調整,就需要用到電腦了。
他輕輕歎口氣,把寫畫滿滿的許多張草稿紙放到一邊,開了電腦準備再弄一次。
總算是有眉目了,不是嗎?
蔣麓再接到電話的時候,是隔天下午。
他閒著沒事在幫親媽整理文獻,突然收到梁阿姨的電話。
“麓麓,麵試結果出來了嗎?”
“剛出來,還沒來得及給您電話,”蔣麓拿肩夾著電話,給拿訂書機壓好複印件:“下周六複試,這次是群麵。”
“真是太好了,我跟你叔叔都放心了,你演得那麼好,考官肯定都跟明鏡一樣。”
梁穀雲不太確定該不該打擾他,寒暄兩句還是準備掛電話,被蔣麓叫住了。
“等等,阿姨。”蔣麓這些日子都沒再和蘇沉聯係過,但他有種奇異的直覺,知道是蘇沉遇到了麻煩。
“沉沉最近怎麼樣?需要我過來看看嗎?”
梁穀雲驚訝於這孩子會心細到這種地步,但還是拒絕了。
“不用了,你要準備複試,這是你的前途,要好好準備。”
蔣麓放下訂書機,笑道:“我給我媽打掃書房呢,閒得沒譜。”
“群麵也是即興表演,我還能找人透題不成。”
“阿姨,有事您直說,不用太顧慮我這邊。”
梁穀雲原先就覺得蔣麓通透,沒想到他現在聰明到這樣。
“是這樣,”她憂心忡忡道:“薑製片前兩天給沉沉下了個任務,讓他抱著一大摞文書回來。”
“這孩子太老實了……一頭紮進書房裡,通宵在研究那些書,每天就睡一小會兒,我怕他熬壞了。”但是她和蘇峻峰都有前後勸過,每次都是敷衍兩聲。
訓又舍不得訓,好言好語地哄不動,這孩子擰起來還是像他爸。
“麓麓,你剛回家裡住,我真不好意思再叫你過來,對不起。”
“這麼客氣啊,”蔣麓笑道:“阿姨不想認我當乾兒子了?”
梁穀雲也跟著被逗笑:“好好好,親兒子都好!”
再來蘇沉家裡時,蔣麓還沒換鞋,就聽見嚓嚓的打印機聲響。
梁穀雲見到他像見了救星,有點緊張地指了指書房。
蔣麓快速換了拖鞋,會意過去救火。
開門一看,火倒是沒燒起來,紙頁到處都是,連床上也散落了許多。
按這紙頁的分布來看,睡覺也是睡在一旁,被子都沒有掀開過。
……難怪梁姨這麼擔心。蘇沉在低頭看新打印出來的樹狀圖,見他來時皺了下眉。
“我媽搬救兵去了?”
“讓我猜猜。”蔣麓坐在一邊,隨手一翻就是編劇寫的人物小傳:“老薑讓你改劇本了?”
蘇沉略疲倦地把打印機關了,拿著發熱的紙頁走過來。
“彆鬨了,位子讓出來。”
“你不肯睡覺,梁姨又不好勸,才叫我過來看看。”
蔣麓把他床上散落的劇本收拾起來,不硬勸他。
“剛好我還沒看過劇本,給我看一眼。”
他拉過一把椅子,兩把並在一起,讓蘇沉靠著自己繼續看。
說來也是奇怪。
他們每一次達成默契,決定就此和對方保持距離時,其實都有好好的遵守規則。
不發短信,不打電話,任由親近感不斷稀釋。
像是隻要繼續這樣下去,遲早會冷淡成陌生人,誰也不再招惹誰。
然後總有一個理由,能把這些拉開的距離重新拽回來。
蘇沉坐得筆直,埋頭寫自己的注釋,新的坐標圖堆積在右側,每一集都被重新規劃的清楚明白。
便是訓練有素的職業編劇,也不會用心到這種地步。
他本來隻打算寫出類似海導那樣簡單的建議,但看得越細,要寫的也就越多。
編劇團隊還沒有磨合出更好的方向,他索性一並寫清楚,方便他們參考。
筆尖的沙沙作響,有種催眠的奇異效果。
他本欲逃避這些窸窣聲響的引誘,身後傳來含著淺淡笑意的聲音。
“要不要靠著我再看看這一摞?”
“故事邏輯不太對啊。”
蘇沉側頭看向蔣麓,直覺他在使詐。
但他好久沒有靠著他了。
就像在劇組那樣,無所顧忌地陷進去一靠。
雨天,雪天,陰天,閉眼一靠,至此深眠。
蔣麓清楚自己賣弄俊色,又壓低了些聲音,讓尾音有種磨砂般的質感。
“考慮一下……嗯?”
他遞過紙頁,示意蘇沉好好重審一遍其間的某一段。
蘇沉最終還是接了,像對接軌道般,一恍神就在他的臂彎裡。
男人輕巧地哄著他,聲音輕淺沙啞,讓獵物忘記掙紮。
“看這幾行……”
蘇沉目光轉向那幾行時,目光在漸漸失焦。
他想抗議一句,還沒想好說什麼,已經在熟悉的溫度裡墜入夢鄉。
到底兩三天沒有好好睡,一哄就著。
蔣麓對他這樣的入睡速度見怪不怪,算是這些年裡哄慣了。
他維持著舊有姿勢,等待十五分鐘後把蘇沉抱回床上。
好在沉沉本來就穿著睡衣,不用擔心換衣服時把他吵醒。
他暫時不能動,像雕像一樣維持著手肘和肩臂的彎曲弧度,任由少年在懷抱裡漸入夢境。
其實這樣的哄睡已有過許多次,是他們從未在意過。
在絕大多數時間裡,世界裡隻有他們兩個人。
酒店裡,兩扇門相對而開。
他們在封閉的套房裡穿梭,靠在一起打電動到睡著,再一起被助理叫醒,匆匆跑去上戲。
劇組裡,他們在角色裡穿梭來去。
有時不在一個分組裡,一個人拍完了,也習慣性過去看看另一個人,說一聲先走了。
同一個年齡,同一個性彆,同一個無法離開的封閉式生活裡。
他們共享過許多個這樣相抵而眠的日子。
在大雪紛飛的夜裡一起等著拍戲,在蚊蟲紛擾的夏天一起躲在車裡吹空調。
睡意就這樣自然無聲地湧上來。
一如每一次的心動。
蔣麓把呼吸放得很輕,直到確認蘇沉睡熟了,才試探著活動胳膊。
他的目光在桌麵上從左向右,一樣一樣地仔細看過去。
從寫畫著箭頭的便簽紙,到已是待機頁麵的電腦屏幕,再到桌上他們兩人的相框。
每一樣都看得很珍惜。
少年人的喜歡和愛,喧鬨時明目張膽,寂靜時細膩含蓄,一直如此。
直到確定可以了,他才微微用力,把蘇沉抱了起來。
左手抱著腿彎,右手摟著脖頸,小心地像抱著一束花。
十八歲抱十四歲,好像很需要一些力氣。
但他抱得輕鬆,肌肉都沒有完全發力。
就這樣把蘇沉抱在懷裡,再小心放在被子裡,仔細掖好邊角。
窗簾拉上時,天色也暗下來,一切都讓小孩好好睡著。
蔣麓再轉身回頭看,一瞬覺得蘇沉還是個小孩。
少年睡得安詳,睫毛長長的,像溫馴的小羊。
他們都得到了類似重光夜的祝禱,卻也背負著遠異於常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