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返回鏡頭前,再次深呼吸著準備開始。
“燈光就位!所有部門準備!”
“A!”
情緒發泄完之後,蘇沉整個人都抽空了很多。
他有一半的注意力能夠漂浮著不參與劇情,很方便後續的發揮。
蔣麓做了一個很對的選擇——把蘇沉先拉到安靜角落發泄完情緒,徹底從元錦的角色裡解脫出來再繼續演。
導演們的鏡頭如同時光機器的滾動軸承。
被倒放的一切再度重播,第一杯花酒被強灌進侍女嘴裡,汙血噴濺而出,奄奄一息的人被無聲拖走。
元錦再垂眸而笑時,有種賞花詠月的風雅。
“輪到你了。”
姬齡雙肩被死死卡住,一盞酒花遞至唇邊,他已是無路可逃。
他對上他的目光,一方寒徹骨髓,一方從容閒逸,如同置身於兩個世界。
元錦指尖一掃,輕輕比了個割喉的動作。
鐵甲衛猛然把花傾仰過來,想要將酒液儘數灌入他的喉嚨。
姬齡劇烈掙紮時如被狠狠刮鱗的一尾活魚,有酒液劃過臉頰和下巴,淅淅瀝瀝地往下滴落。
可他被卡緊了下巴,不受控製地被灌下毒酒。
——恐懼痛苦緊接著湧來,如同千百把尖刀劃穿姬齡的喉管肺腑,要他痛到極致。
男人發出野獸般的長長痛鳴,在劇痛中搖晃顫抖,仍被幾人緊緊按住迫使著跪下。
他劇烈咳嗆著,內臟破裂的血不斷地湧出來,氣息虛弱到每次喘息都在透支更多生命。
元錦露出頗有興致的眼神,撐著下巴身體微微前傾,想要看得更加清楚。
想看清一向英武的將軍狼狽破碎的樣子,看他眼角流淌的血痕。
而迎麵對上的,是一雙猩紅又絕望的眼睛。
在這一秒鐘的對視裡,他們竟同時感覺到心口冰涼的溫度一模一樣。
如同靈魂一瞬串聯,能感覺到姬齡瀕死時掙紮到極限時心臟有多冷。
這次表演非常完美。
‘元錦’應有的置身事外,微笑時的冰冷氣質,以及心理扭曲的一麵都被演得淋漓儘致。
姬齡演得層次感極好,顫抖痙攣時嚇到好幾個在場的工作人員,看得很多人都皺眉頭,覺得不忍,其實灌的隻是礦泉水。
海導看完樣片,喇叭招呼著想再保一條,被鈴姐攔著了。
周金鈴今天全程行程表不離手,眼看著他還想往後拍,拍拍肩客氣道:“邵哥,我怕晚點飛機趕不上。”
邵海沿欲言又止:“剛才那條是很好……但是……”
“我們差點沒訂到票,”周金鈴柔柔歎氣:“春節前後,買票是不容易,您總不想看著兩個孩子坐硬座回時都吧?”
導演這才作罷,吩咐助理把剛拍的送去粗剪。
兩人匆匆洗過臉,坐上劇組大巴車一起趕往機場。
明天晚上就要舉行白玉獎的頒獎禮,今晚趕回去先確定妝造和得獎辭,之後還要預背應對得獎後的通稿。
——哪怕概率得不到獎,也要求個萬無一漏。
這次不僅提名的有他們兩人,還有最佳美術、最佳剪輯、最佳攝影等等。
大巴車前前後後坐了二十多個人,一路上歡聲笑語不斷。
周金鈴強迫症似得不住看手機裡有沒有新的消息,又是打電話焦急問領帶上的寶石胸針送到沒有,又是安排對接的人給他們預設造型,不敢空閒下來想這個獎到底能不能拿到。
最佳男演員獎一共有四個提名,除了《重光夜》的元錦,《庸俗男女》男主外,還有一個年代片,一個諜戰片得到提名。
這兩個對應的男演員均是業界前輩,人到中年急需這樣的獎來提升身價,以及順利渡過轉型危機。
四個競爭者裡,每個人都有不可放棄的理由,全靠評委們的分數彙集在一起的最終結果。
一眾紛亂訊息裡,還要顧及服裝皮鞋珠寶的搭配和端水。
核心端水運動員為周金玲同誌。
已知蔣麓和蘇沉今年一共官宣了六個高奢&頂奢品牌,而全身上下能展示的部分並不多。
西裝衣褲必然用成套的,領帶戒指或其他珠寶首飾可以單獨算做一項。
亞太代言人和首席代言人分量不同,優先級不一樣。
在各品牌送來璀璨華麗的鑽石胸針、藍寶石戒指、碧璽耳釘等諸多選擇前,還要再考慮整體氣質的構造,以及能對他們五官進行深度美化的對應妝容。
腦力風暴自坐上大巴車時開始,到飛機落地才結束,最終定下兩人都穿深灰色,顏色接近品牌不同,再配不同的皮鞋和配飾。
專車從機場接到拍攝室,已有助理布置好兩米寬一米高的三層雙柱珠寶旋轉台,方便造型師們進行挑選搭配。
所有珠寶均買過高額保險,由於其價格昂貴,多是暫時借出供明晚一用。有兩位保鏢全程陪同監管,保證每個奢侈品最終都能被完整送回。
蔣麓習慣了這時候被當成個衣服架子,任由化妝師姐姐們翻來覆去的倒騰。
蘇沉一貫不參與這些事,隨意她們決定,今日隻是偶然一瞥,目光倏然定住。
他目光一變,蔣麓立刻感應到什麼。
那不是沉沉平日的目光,而是元錦的。
蔣麓甚至覺得自己怎麼跟狗一樣,突然能鎖定到這麼微妙的變化。
“那是什麼?”蘇沉看向身旁的化妝師,輕點了一下掛在旋轉台上的珠寶之一。
“是您代言的Tuvo珠寶最新款波洛領帶。”
化妝師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取下懸在高處的繩結,雙手托放在近處供蘇沉察看。
尋常的領帶,如同末端為菱形的緞帶,整體是寬長的形狀。
而眼前的波洛領帶反而像是細長的繩子,在彎結成環處鑲嵌著寶石和鉑金裝飾。
周金鈴沒看見領帶的裝飾,側坐著匆匆回複手機消息:“菠蘿?造型還是名字?”
“Polo據說是美國西部那邊,用於絆住動物的繩索。”
化妝師對著鏡子裡的蘇沉展開纖細的領帶,比劃了一下又讚歎道:“身材比例真好,頸肩比跟模特一樣。”
她一抬手,紅寶石的光華旋轉散射,映入蔣麓眼中。
他清楚看見,那是與發冠血珀近似的形狀。
當初的血珀冠造了好幾頂,其中有的是純金配天然紅寶石,有的是白金配人造紅寶石。
雖是不同的美術方案,以及不同的用料雕琢,但最終襯托的都是這一抹深淺流轉的紅。
蔣麓皺起眉,覺得不安。
他打斷自己發型師的撥弄,側身靠近蘇沉,有些突兀的插話道:“我看到那邊有條鉑金頸鏈很適合你。”
“可是……我喜歡這個。”蘇沉已經微微仰頭,方便化妝師為自己試戴:“麓哥,它們的顏色好接近,你也看出來了,對吧。”
蘇沉在看到這抹紅時,一瞬覺得心安。
這是陪伴他最久的顏色,也像是那頂發冠變成領帶的一部分,始終陪伴在他的身邊。
蔣麓凝視著他鏡中的樣子,低聲開口:“太像不一定是好事。”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我最近很想元錦。”蘇沉歎著氣解釋:“今年開機以後,一直在演藍子真,感覺什麼都不自在。”
他親近這熟悉顏色的同時,也在依賴著元錦帶給他的安全感。
蔣麓皺眉想再勸一句,被周金鈴笑眯眯打斷:“這個顏色好正,紅的非常貴氣,很適合沉沉。”
“雖然隻是借用,但有它一襯,你看顯得膚色多白,眼睛也跟寶石一樣發著光。”
試妝結束之後,第二天中午和下午慣例有紅毯環節。
每年的這個時候,紅毯秀前後的工作人員都要抓禿頭發。
眾所周知,壓軸即是倒數第二個的意思。
按各個紅毯主辦方的名單順序,壓軸人物都是早已定好的。
但總會有明星在鏡頭前刻意停留,或假裝聽不見看不懂引導者的聲音手勢,或一心撲在鏡頭前花式擺拍。
預定的順序因此混亂,原定的壓軸人物被搶走風頭,四處均是攝影師和圍觀者的高聲喧嘩,維持秩序都非常難。
他們挑了個不前不後的位置,依舊是心態平和的並肩同行,簽名然後對著鏡頭微笑,施施然離開。
當天晚上,一切如流程安排的那樣。
隻是簽名的時候,蘇沉刻意簽在蔣麓的旁邊。
兩人的名字前後交疊,像是手牽著手。
蔣麓深深看他一眼,嘴角帶笑。
也許還是缺了很多東西。
十指交纏,縱情深吻,或者義無反顧的接受。
他始終沉默隱忍,如最溫柔的等候者。
周金鈴原本嘴角帶笑的在等候區看大屏幕裡的他們兩,看到這個對視時目光一滯,像是識破了什麼。
她握著行程單的手微微用力,不安到坐立難安。
不,肯定是想多了。
這些天加班到精神混亂,儘想些有的沒的。
接下來的一切,都如同電影裡的漫長華麗鏡頭。
主持人們談笑風生,一個又一個上台領獎的人眼含熱淚。
蘇沉坐在蔣麓身邊,已經在微微發抖。
他傾身向前時,領帶垂繩一晃一晃,紅寶石依舊粲然生光。
一個人在如此年輕的時候,要麵對國家級的頂端榮譽,很難保持絕對的平靜。
大屏幕裡,有老攝影師對著鏡頭涕淚縱橫,講述自己對這個行業的一生熱愛追隨。
有導演上台簡略發言,舉起獎杯作為示意,隨後就快步下台,仿佛隻是來取個快遞。
顏電坐的很遠,但悄悄發短信過來,鼓勵他一切都往好處看。
[顏電]:放鬆,一切都是最好的結果。
[顏電]:我看好你喔~
直到蔣麓輕輕碰了下他的肩,蘇沉才終於反應過來。
主持人前文的打趣已經引發一陣笑聲和掌聲,與此同時,他展開了信封,為了刻意加深懸念,把聲音放的很緩慢。
“最佳男主角的提名分彆是——”
“《庸俗男女》,張暈。”
“《秘岸》,秦重慶。”
他露出驚訝表情,對著台下舉起手中的提詞卡片。
“諸位,雖然我還沒有宣布得獎者。”
“但是有史以來,最年輕視帝的提名者要出現了。”
歡呼聲刹那迸發,人們掌聲熱烈到快要蓋過背景聲。
是蘇沉!
是《重光夜》的蘇沉!!
這五部一步一步走來,他們都知道,也一直都在等待著,蘇沉!
主持人話音未落,大屏幕的攝影機已經轉到蘇沉這裡。
蘇沉看向大屏幕裡的自己,又想笑,又想努力保持平靜。
已經有很多前輩轉身看過來,臉上掛著認可又高興的笑容,為他重重點頭。
“首先讓我們恭喜,《重光夜》的男主角蘇沉刷新曆史記錄,得到白玉獎最年輕的最佳男演員提名!”
主持人一聲勁喝,眾人已經紛紛高聲喝彩。
隨著他的繼續報幕,四部影視劇裡的主演精彩片段在大屏幕上滾動播放,有攝影機輪流放大他們四人此刻的表情,有人雙手捂嘴,有人舉手微笑。
蘇沉筆直地坐在原地,血液都快要凝固成冰。
他的手還在發顫,即將接受命運的禮物。
——會是我嗎?
可以是我嗎?
在這一刻,屏幕倏然放大,從四個獨立播放的片段變成全幅的完整畫麵。
山間有遊龍擺尾而過,銀發少年在濕雨裡抬手碰觸,追尋龍影的最後一抹弧光。
他雙瞳澄淨又惶然,每一個細微表情都寫儘了故事。
主持人大喝一聲,儼然再度見證曆史,難掩自身的激動。
“讓我們再次恭喜!!蘇沉!!”
“蘇沉——你再次打破曆史,成為了最年輕的視帝!!”
“2010年度白玉獎最佳男演員是——十五歲的蘇沉!!!”
他情緒激動到幾乎是呐喊出最後幾個字,已經有些破音。
全場所有人下意識起身用力鼓掌,萬眾視線全都聚集在同一個焦點上。
蔣麓坐在聚光燈外,笑著說了聲恭喜。
“蘇沉,去領獎吧。”
經紀人在後排失聲而哭,兩位父母作為觀禮者更是激動到無法遏製情緒,眼淚相繼狂流。
天啊,真的是他,真的是我們最驕傲的孩子——
他做到了,他值得,他絕對值得——
蘇沉幾乎是靠全部意誌,讓自己在炫目的無數閃光燈裡起身,走向那個許多人畢生追逐的領獎台。
他的手心裡都是汗,竭力走的從容平穩。
光太熾烈了。
這一刻,幾乎舞台的全部光芒都聚焦到他的身上,像是有太陽至此降臨,將永遠懸在他的額頭上。
他一步一個台階地往前走,屏幕上滾動播放出自第一部以來的主演畫麵剪輯。
他是頹廢而笑的廢太子,是絕望怮哭的新皇。
他是重光夜裡被群星環繞祝福的天幸師,是被命運最殘忍也最寬厚對待的特殊寵兒。
畫麵上的元錦,在痛苦溺水,在把玩玉璽。
在沙漠裡臉頰帶血的竭力挖掘,在蒼茫雪原上望著高處的焰火。
他的臉頰被不同的光芒映亮,最終成為此時此刻的蘇沉。
驕傲,從容,斯文,溫柔。
似乎所有的形容詞都可以成為襯亮他的光。
蘇沉在台下觀眾席坐了五年,時至今日站在舞台的正中央,接過代表電視劇人最高榮譽的獎杯。
——白玉獎。
他拿得很是小心,左手獎杯,右手證書,此刻特彆特彆想要流淚。
主持人感慨道:“我看過資料,要是頒獎禮早兩個月,你才十四歲。”
“能夠得到白玉獎全組委這樣的認可,你現在有什麼話想說?”
蘇沉看向觀眾席,發覺自己看不清台下人們的臉。
雪亮燈光如同電流所彙聚的明滅銀河,台下坐著成百上千人,多到他看不清任何人的臉。
聚光燈流明極高,讓他如同置身在烤爐裡,即將被這樣的至高榮譽烘烤到融化。
“感謝評委和大家對我的認可,”蘇沉想過很多次這段得獎辭會成真,也想過更多次它不會成真:“感謝明煌娛樂還有所有工作人員們的傾力付出,是你們共同締造了這樣優秀的《重光夜》,也是在你們的陪伴照顧下,有了如今的我。”
“我要感謝的人有很多很多,首先是兩位導演。”
他在說到這兩個字時,鼻尖一酸,還是下意識擦了下眼睛。
“卜爺爺,您現在也在看著我吧。”
“您看,”少年望著穹頂,用力舉起手中的獎杯:“這也是屬於您的。”
台下掌聲雷動,屏幕恰好也放映起有關老導演的懷念片段,像是早已預料到他會這樣致辭。
“第五部拍得非常艱難,有很多個時刻是從天亮熬到天黑,又從天黑拍到天亮。”
“顏姐,祝賀你拿到最佳導演獎,”他綻放出大大笑容,看向聚光燈指引著的顏電,遙遙鞠躬:“真的非常感謝您。”
顏電站起來,揮了揮手裡的同款獎杯,笑得很驕傲。